【来源:虎嗅网】
养老院里的性骚扰,像房间里的大象,明明无处不在,却有人假装看不见。
在一个多月里,56岁的女护工李珍(化名)遭遇了两次性骚扰。对方,是她所服务的一位住在养老院里异性老人,今年90岁。
按照养老院的程序,性格刚烈的李珍作了一层层的申诉,也被要求一次次地复述。结果并未如她所愿,反而和院方管理者、老人及其家属,各执一词上演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罗生门”。
护工
噩梦,始于三个多月前。
4月16日,早上5:20,上海某高端养老院里响起了呼叫铃。李珍像往常一样,轻敲VIP单人套间201的门,询问老人的需求。
房间里住着一位90岁的男性老人,退休前任职于某大学,李珍们尊称他为“刘教授”。
刘教授年岁已高,但身体很是健朗,有较好的自理能力。住进来3个月,基本上都是他自己独立完成晨起洗漱、服药等日常事务。
这次却与往常有些不同。
李珍帮刘教授摇好床,他突然说自己不想动,并请求李珍“帮忙洗脸”。
养老院的护理和收费标准都有明文规定,像刘教授这种能自理的老人,晨起服务内容并不包括帮忙洗漱。
包括刘教授在内,李珍一人要负责近10位自理老人,任务繁重,鞋子跑脱胶了顾不上换是常有的事。
当时,李珍以为刘教授身体不适,并没有在意这个请求是否在日常服务范围之内。
于是,李珍去卫生间里接了盆温水,拿上毛巾,回到床前给刘教授擦脸。她擦得非常细致,从上到下,从眼角到耳朵到下巴,一处也没有马虎。
“突然,他的左手就贴上了我右边的屁股,我当时就一个机灵。”手掌触碰臀部的时间很短,仅仅1秒后就离开了,李珍下意识认为它是个意外。
刘教授见李珍没反应,又将双手放在了李珍的臀部上,十指还用力地抓握。李珍本能想往后退躲,但刘教授力气很大,她没能逃开。
这次停留的时间长达10多秒。
“是我想多了吗?”发生这件事后,李珍的心情非常复杂,“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态。总觉得吧,刘教授读书多,是个文化人,再加上他平时待人和善,其他人经常夸他有涵养。这么一个体面的人,应该是无意之举。”
之后,李珍曾经打电话给同在服务业打工的好友,好友的态度很不以为然:“就被摸了一下,也不至于。现在工作不好找,忍忍就过了。”
好友的话像针一样扎进了李珍的心里,痛了一下,她就接受了,“是啊,工资就这么点,哪能不受点气呢?”
尽管养老院进行过类似性骚扰案件的培训,但李珍一直觉得性骚扰离自己很远。可当它真的来临时,她发现自己依旧不知所措。
她没有上报领导,而是尽量避开与刘教授单独相处,实在避不开时,就尽量拉开两人的距离。
但,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5月25日,早上5:40,刘教授房间的呼叫铃再次响起。
李珍本来叫上其他人共同前往,但对方临时有事,为了避免尴尬事件再次发生,李珍进门后特意将大门敞开。在她弯着腰在床头帮忙更换床铺时,去卫生间洗漱的刘教授突然折返,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并且袭击了她的胸部。
李珍奋力挣脱,右手因过分用力,肘部撞击到床头的围栏,破口的同时造成大片淤青。
这次,李珍没有犹豫,直接带伤去找了护理部门的吴主管。她想起了,护工培训时主管所说,应该主动反应性骚扰的情况,养老院会在核实后做出相应的措施,并通知长者家属。
出乎李珍意料的是,整个投诉过程,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么顺利。
院方
5月25日,早上9:00,李珍来到了吴主管的办公室,把自己的遭遇告知了她。
看着李珍带伤的肘部,她及时带领李珍前往医护部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表示:相信李珍所言非虚,会把这件事告知刘教授的家属。
但作为养老院管理者,她也让李珍不要冲动、声张,相信养老院会处理好这件事情。
当天,吴主管便对李珍进行了30多分钟的心理疏导。
“我在养老院里干了十几年,很清楚老人性骚扰是会发生的事情。但对于性骚扰认知,我们要做到承认它、面对它、解决它。”
于是,她再次搬出了培训课件,语重心长地“劝”了起来。
的确有些老人,是因为权力补偿心理,尤其是有些退休前社会地位较高,掌控权力较大的老人,通过骚扰行为重获支配感,必要时需要采取医疗干预或行为约束等措施。
但,这是小概率事件。
大部分老人还是因为得病了,出现了认知障碍或情感缺失,把护工认成了自己去世的爱人等,所以才有性骚扰等行为。
对此,吴主管提到了自己曾处理过的一个案例:以前2楼有个老人,很早就没了老伴,出于孤独,总喜欢语言调戏照看他的护工,说喜欢她,要跟她结婚,要把养老金全给她。有一次,他儿子听见了,当场便对护工提出不满,以为护工真的有私心,要换掉她。老人也放出狠话,说要是换人就死给我们看。最后,在院方的协商下,老人家属得知是老人的一厢情愿,大家各退一步,把老人的话纯粹当作儿戏,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吴主管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话:老人,是弱者,是病人,护工需要理解他们。
事实也的确如此,大部分养老机构对于“性骚扰”事件的处理,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除非出现特别严重的情节。
“是非黑白,全凭老人或护工的一张嘴。”如果把事情闹大,不仅养老院和护工的声誉受损,也会让老人及老人家属失了面子,最后无非是,护工丢了工作或养老院失了客户。
对于李珍的事件,吴主管也充当了“和事佬”,给出了院方的解决方案:告知家属的同时,给她换个护理区。
家属
一天后,三方协商在吴主管的办公室进行。
“我当时坐在桌前,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自己的凳子比其他三个人的矮了好多。”李珍没经历过这种阵仗,再次复述刘教授性骚扰事件时声音有点抖。
对于李珍的控诉,刘教授矢口否认,声称自己不可能对李珍有非礼行为。刘教授女儿也是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自己的父亲。
她认为,父亲一辈子为人师表,秉洁持重,根本不可能性骚扰任何异性。再者,自己父亲都八九十岁了,根本不可能有性需求。
面对李珍的伤,刘教授女儿强烈怀疑李珍的动机,“谁知道这伤是怎么来的?说不定是为了讹我们,故意自己去撞的。”
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证人,唯一的物证是肘部越来越紫的淤青,但这伤并不能证明是刘教授性骚扰,李珍采取正当防卫时所造成的。
她还列举了近年来保姆勾引老头骗钱的新闻,坚称“也不排除她想勾引我爸爸犯错误。”
总而言之,与其让刘教授女儿承认父亲可能是个会性骚扰的“老流氓”,她更愿意相信这是护工李珍的诬告。
同时,她还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养老院。
“我看了李珍的资料,初中毕业,外地人,大部分情况下我都听不懂她在讲什么。”面对养老院给自己父亲安排这样一位护工,刘教授女儿表示强烈不满。
作为每月花费2万多的VIP客户,她开始质疑养老院的护理服务以及员工的素质。最后,她义愤填膺地告知吴主管:要是护工再敢口无遮拦,他们立马搬走。
最终,在院方的协调下,李珍更换了护理区,刘教授的护工也换成了一位男性本地人。
事情,仿佛在息事宁人的一团和气中渐渐化于无形。不出意外,李珍的委屈,也将和曾经许多类似的事情一样,淹没在养老院悠长的走廊中。
出人意料的是,一个月后,李珍收到了晚来的道歉。
那天,刘教授的女儿来养老院探望父亲,在她搀扶父亲去卫生间时,不料父亲的“咸猪手”竟突然伸向她自己。愣神的瞬间,她当即低声呵斥,父亲的眼神这才像被冷水浇过似的,慢慢恢复清明。
这一幕也让她猛地意识到,90岁的父亲虽然在生活上还保持一定的自理能力,认知或许早已偏离了正常轨道,之前性骚扰的罗生门,可能真相只有一个……于是,刘教授的女儿找到了李珍,对她说了一声迟到的“对不起”。
事情,仿佛以正义姗姗来迟的形式画上了一个还算完满的句号。
但性骚扰事件引发的思考,却如同一缕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绒毛,飘散向四面八方隐秘的角落里、悄悄落下了种子。
它让全社会看到:坏人会变老、老人也会变坏,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也让像李珍这样养老行业最弱势的护工意识到:养老院里来自老人的性骚扰也是职场性骚扰的一种。沉默和忍气吞声换不来尊重,她们得学会替自己发声,为这个行业守住最底线的体面——护工,也是一份有尊严的职业。
注:本文提及的名字、名称均为化名,根据多位护工和院长的真实讲述综合整理而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康养新天地,作者: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