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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普的关税战,是最近一个月以来全球新闻的焦点。最新的进展是,2025年4月23日川普正考虑大幅削减对中国进口商品征收的高额关税,在某些情况下削减幅度超过一半,以缓和已被扰乱的全球贸易和金融市场。
这对近几周被川普激进行动吓坏的投资者来说是个好消息。川普对全球上百个国家的极限施压,以及过程中的反复横跳,给市场徒增了很多风险,也令外贸、全球供应链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混乱。这导致中美双方几乎是陷入了一种“胆小鬼博弈”,双方都不愿做出让步,以免显得软弱。
不过,川普的“关税战争”打到今天,重要的已经不是关税本身,而是背后旧秩序的崩溃,我们其实想更底层地,来看待这次变化。
本期节目录制于 4 月 11 日,邀请到了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施展,和北大历史学博士、《东腔西调》的主播何必,以及硅谷101的研究员刘一鸣,一起来聊一聊关税战背后的大变局。
桥水基金创始人瑞・达利欧这一次警告说,重要的不是关税,而是旧秩序的崩溃。在这个“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背后,有没有一条可以理解的潜藏线索?今天我们就与两位老师一起,来深度解读一下。
以下是这次对话内容的精选:
一、拼勇气与最后通牒,十八世纪外交策略回归
何必:今天在进入到具体的讨论之前,我想先把时间线拉一下,因为我们知道川普这次关税战争,其实并不是在上周(北京时间4月3日)就突然出现的,他在就任总统之后就有了一些苗头。
施展:一系列的,然后最近这个动荡就跟坐过山车一样。
何必:早在1月川普刚就任的时候,就宣布对北美自由贸易区的两个伙伴加拿大和墨西哥,美国仅有的两个邻国加征25%的关税,引发了此后两个多月间,这两个国家的持续反弹。那在这波预热之后,4月3日川普突然宣布,对所有国家的进口商品实施10%的基础关税,并对60多个经济体补充了额外关税。此举引发了全球哗然,特别是中国宣布对此进行了一系列强力的反制。
经过两轮的对峙,到4月9日的时候,中国对美国的所有进口商品关税,加征到了84%。而在同一天,川普则在社交媒体突然发布消息,宣布暂停对近60个国家征收90天所谓对等关税,但是只把中国排除了在外,并且将中国的关税税率提高到了125%。
当然也有人重新计算说这其实是145%,那之所以川普会在4月9日烙一个大饼,突然翻了个面,也是和过去一周美国金融市场的表现关系很密切。截止到4月 8日的时候,道琼斯指数平均下跌了10.85%,标准普尔500下跌了12.14%,纳斯达克下跌了13.26%,同期美国国债的收益率也迅速高起,整个金融市场给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反馈。那就在川普4月9日发了这条社交媒体的公告之后,美国的金融市场倒是反应的很强烈,立刻又反弹了。
总体而言,过去这一周是一个非常过山车和翻烙饼的过程。从特朗普第一任期以来,美国扭转外贸逆差、促进制造业回流,一直是他强调的经济政策的核心理念。最近这一周关税战争,更展现了川普极限施压的那种谈判理念。
在这样一个眼花缭乱的背后,有没有一条可以解读的潜在线索?
施展:我看到特朗普对关税的这些操作,第一反应就是可能17、18世纪的那种外交策略,又回来了。在那时的外交环境下,充斥着勇气与想象力,这种策略强调通过极限施压、最后通牒与强硬的姿态,来获取谈判优势。
而这种方式在二战后,逐渐被更加温和和规则化的多边外交体系所取代,变得彬彬有礼和守规矩。各种交易也都谈得比较温和,没有人会把桌子整个推翻,都是在既有的框架之内,进行重新分割。
然而,特朗普打破了这种格局。在这场关税战中,美国对中国的关税税率一路飙升至125%,中国也迅速反制,关税同样升至125%。这样的关税水平早已超出了经济手段的范畴。
在这种极限施压的策略下,关税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经济工具,而成为一种政治武器。因为当关税高于50%后,税率的进一步提升,已然失去了经济学意义。无论税率是100%还是500%,其效果已经趋同,难以对实际贸易产生更大的影响。这给人的感觉,就有点类似于17、18世纪那会儿欧洲外交的那种状态。
一鸣:川普2.0的这波关税操作,一个重要体现是特别急。在上一次川普第一任期的时候,大家对贸易战也有预期,但川普实际上是用了14个月,并且分了四轮,是逐步提高的,而且每次的领域是在逐步扩大的。但川普这一次,是在很短的时间内,而且是针对所有的输美商品,直接抬升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确实税率超过50%之后,再往上加没有什么意义。
此外,白宫目前宣布的关税计算方式,简单到离谱,这都不需要经济学家来吐槽,就我们自己看都觉得非常离谱。以前很多人在讨论关税到底是手段还是目的,现在看来有可能既是手段也是目的。
何必:这里面甚至还有很多段子,比如说一个只有企鹅居住的小岛,但川普却向它征税,是因为有人借着这个小岛的名义,注册了公司,进口了一堆奢侈品、海鲜,然后白宫把数字一算,觉得也得向这个小岛征税。总之这一次让大家感觉,关税原本应该是个很严肃的东西,却变成了一个似乎很儿戏的东西,第一个感觉就是非常不适应。
二、中国供应链:不是转移而是溢出
何必:有观点认为川普的真正意图,不在关税。我就联想到了施展老师的那本书《溢出》。我们知道您在《溢出》里,核心讨论的是在上一轮关税战里面,一个结果是中国制造业产业链,开始逐步向外扩张,特别是向东南亚转移。由此,我们的很多终端制造,是在越南完成的。同时还有美国的一些优惠政策,比如说小件邮件的免税政策,再比如利用墨西哥和加拿大这样两个北美自由贸易区,再去做转口贸易。那这次川普向全球开打关税战,是不是意味着要去弥补《溢出》那本书里所写的这种“漏洞”呢?
施展:特朗普的关税政策试图通过提高关税成本,迫使制造业从中国转移到其他国家。然而,从实际情况看,中国的供应链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转移,而是呈现出一种“溢出”的局面。
供应链的核心并非简单的地理转移,而是一个复杂的网络结构。中国溢出出去的,其实是一些组装环节和一级供应商,很多迁移到了越南等地。但从二级、三级供应商向下延伸的、更深层次的供应链,却依然牢牢扎根于中国。
在这种“溢出”的结构之下,实际上绕过了美国的关税壁垒。那对于美国来说,他想做的就是把这些“阳澄湖洗澡蟹”的漏洞给堵上。所以我们看到特朗普给越南加到46%的关税,因为这几年越南对美顺差巨大,同时越南对华逆差又巨大,实际上就是中国通过越南完成一个对美出口。
但要想做到这一点很难。因为中国的供应链网络具备高度的复杂性和不可替代性。在越南、印尼等东南亚国家,它们本土的供应链网络建设,仍然远远落后于中国。从实际调研来看,越南的工厂中,只有少量的一级供应商紧随而至,而二级供应商几乎没有出现。这意味着,即便是迁移到了越南的组装企业,仍然需要依赖中国的供应链网络。
这里面有一个“前台、中台、后台”的概念。这里我是拿制造业的供应链,与互联网做了一个类比。就互联网来说,它的后台就是海量数据,那么对制造业来说,后台就是大规模的基础设施网络、大规模的熟练劳动力群体。就互联网来说,中台是各种技术能力的总成,可以从后台对数据进行有效提炼,前台有什么功能需求都可以到中台来调取,只要你中台足够强,那么前台就可以做得非常轻。
那么对于制造业来说,中台就是能够快速迭代,是一个大规模的、高效率的生产各种各样零配件的供应链网络,而前台就是把他们组装成最终产品的那些组装环节。
我过去这几年到各国去调研的感受是,往海外转的都是前台,中台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到出去的可能性。
三、在东南亚调研的感受
一鸣:如果我们以一个具体的产业链,来按前台、中台、后台架构来看的话,它大概现在转移到什么程度了?以及未来会不会基于现在的关税战而有新的变化?
施展:先拿智能手机产业链来说,我2023年的时候曾经到印尼去调研,印尼现在手机市场上占有率第一的品牌是OPPO,OPPO的工厂是在10年前投产的,我到了当地,把工厂的整个生产流程参观过一遍。然后我就问当地的负责人,供应商跟过来了多少?因为他们在国内的供应商有几百家,但实际上跟过来的只有8家,而且是技术环节最简单的8家。并且在二级供应链里面,没有一家跟过来,因为大部分一级没过来,二级过来也没有意义。
那这就意味着OPPO的供应链,其实仍然是在依托于中国,并没有那么本土化。然后我又问他们,在可预见的未来,本土成长出体系化供应链的可能性有多大?他们说那这个希望很小,因为要想成长出那么庞大的供应链体系,需要很多前提条件,而东南亚国家缺的远不止是其中一二。
现在从中国出去的都是前台,中台还没出去,假设中台能出去,那就会导致当地的要素价格飙涨。根据我2024年底在东南亚做的调研,就发现当地的要素价格,都已经涨得很厉害了,泰国是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地价翻倍;而越南的河内、胡志明市及其周边,工业用地的租金甚至已经超过上海和深圳了,这已经涨到了非常夸张的价格。
这还仅仅是中国转了一部分前台的情况下,就已经使得当下价格猛涨,这就不可能再有更多的中台转出去,当地的要素价格是完全承受不住的。
并且在越南我还注意到,土地价格的上涨比例,是远远大于劳动价格的上涨比例,这意味着对于工资而言,投资房地产越来越划算。这就会带来越南本地资本向房地产流动,而这种流动会出现的后果,我想我们应该非常熟悉。所以我觉得东南亚在制造业方面,完全替代不了中国。
而对于汽车领域来说,我在2024年下半年去欧洲跑了一圈,其中有一站在德国。在德国我当时的感受就特别深。虽然欧洲率先提出了减碳环保的诉求,但欧洲新能源车现在的演化效率,远远比不上中国。
其中一个原因在于,欧洲的车企都是百年老厂了,这意味着内部的组织架构非常顽固。我也与国内新能源车企的创始人讨论过,新能源车与传统燃油车相比,不仅仅是换了一个驱动系统这么简单,实际上它们是完全不同的物种——新能源车是一个智能产品,而传统燃油车是一个机械产品。
要想开发一款优秀的智能产品,就需要软件部门和硬件部门能打通,一起进行研发,而原本生产传统机械产品的组织架构,是无法匹配这种新需求的。所以欧洲的那些老厂们,反而在往智能化转型的时候,调整起来效率很低。
而中国的新能源车企们,以前根本就不是搞汽车的。比亚迪以前是做电池的,理想、小鹏以前都是做互联网的。这些新人可以按照自己对智能产品的全新理解,从零开始,在一张白纸上设计组织架构,从而使软件和硬件的协同研发成为可能。
我在德国做调研的时候,当地人跟我说,德国这边有好多服务于百年老厂的供应商,都是隐形冠军,德国、日本等这些国家,他们这么多年来在制造业上,确实占据了一些别人无法替代的生态位。但是随着汽车往新能源车方向转型,很多隐形冠军企业,现在都活得非常艰难。有些隐形冠军,在未来24个月都处于生死边缘的挣扎。
此外市场规模与创新之间也有很直接的关联。我们经常说欧盟是一个大市场,但实际上在具体的销售环节中,欧盟其实是需要切割成十几个小市场。他们的语言都不一样,所以各个国家的经销系统、管理规则等等可能都不一样,所以企业需要搭建十几套销售体系。那么如果市场规模不够大,就无法支撑新能源车产品的不断迭代,因为换车是有周期的,几年之后才进入到换车周期,这就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市场来支撑。而有了这种产品迭代能力,才能培植起一个庞大的供应链网络。
我去年底参加了一个汽车供应链的行业年会,有好多中国供应链的厂商跟我说,以前BBA的那些供应链体系,他们要想打入进去太难了,人家根本不给你任何机会。而现在他们主动过来找我们询价了,这背后真的是意味深长。
四、关税战不再能解决美国困境
施展:我们看到从2018年开始,全球贸易体系发生了深刻变化,一个很大的特征是——政治空间与经济空间的不重合。
在20世纪90年代,各国之间的贸易主要以制成品为主,70%以上的商品在单一国家完成生产,这使得政治与经济空间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然而,到了2018年,这一局面发生了颠覆性的转变。超过70%的全球贸易,已经变成了中间品贸易,商品的生产跨越多个国家,供应链网络高度复杂化。
这种变化,使得传统的贸易战手段难以奏效。比如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也与欧洲、日本打过很多次贸易战,当时都能达到美国的政策目标。因为那时政治与经济空间是重合的,只要把关税壁垒竖起来,对方的产品就是进不来,什么办法都没有。
然而,在全球化高度分工的今天,关税壁垒无法切断跨国供应链的联系。企业会通过各种方式绕过关税,例如将组装环节转移到其他国家。这使得关税政策的实际效果大打折扣,甚至适得其反。
所以在2018年那一轮贸易战中,中国当时的贸易顺差是3500亿美元,是世界第一大顺差国,然后德国是第二大顺差国,当时在2000亿~2500亿美元之间。而到了2024年,中国的顺差达到了几乎是1万亿美元。也就是说2018年贸易战虽然打得很厉害,但反而中国的出口顺差越大。并且在出口国里,美国已经不是中国第一大贸易伙伴国了,变成了东盟,但东盟怎么可能真正消费那么多东西,其实是东盟成为了一个新的转口地。但这种转口不是简单的纯贴牌,实际上也是会有一些加工的增值过程。而这个增值过程,也就促成了供应链更大规模的溢出,也意味着经济跟政治空间的不重合变得更严重了,历史上的那些做法就更加不会奏效。
五、美元高估、制造业空心化与美债危机
何必:我们知道川普这次关税政策的烙大饼,其实也是有很强的意图。很多人都指出,去年11月,上一任川普的财政部经济政策高级顾问斯蒂芬·米兰,写了一份报告《重构全球贸易体系用户指南》,以及相应形成所谓的海湖庄园协议体系。这个东西被认为是川普现在执行的路线图。你觉得川普是想达成怎样的一个目标?
一鸣:对于特朗普的关税政策,如果往更底层的改变来看,就像不少人在关注的斯蒂芬·米兰所写的《重构全球贸易体系用户指南》,它被誉为美国贸易战的行动纲领。这份报告反映了美国经济的三大核心问题:美元高估、制造业空心化和美债危机。
它认为,一是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的“特里芬难题”,使其汇率被高估,这种高估虽然让美国在全球范围内收获了铸币税红利,但也导致了美国出口商品的竞争力下降,进一步加剧了贸易逆差。此外,美元的高估还使得美国制造业长期处于不利地位,制造业占GDP的比重不断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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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制造业空心化。从产业结构来看,美国的制造业规模,已无法支持其在全球供应链中的竞争力。相比之下,中国的制造业增加值占全球的1/3,成为全球制造业的中心。在大国竞争日益激烈的背景下,美国制造业的缺失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战略软肋。
三是全球责任失衡,美国承担过多国际公共产品,如美元流动性、军事保护成本,但未获相应经济回报。
然后它给出的政策建议是“先关税,后汇率,再安全工具”,通过重构全球贸易与金融秩序,实现“美国优先”的三重任务:减少贸易逆差、重振制造业、转嫁美元储备成本。
六、“海湖庄园协议”:前提逻辑不对
何必:说到美国内部的金融难题,特别是国债问题,其实《重构全球贸易体系用户指南》里面,就讲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麻烦。简单来说,美元作为世界贸易货币的话,它的汇率可能要比现在更低一点,但同时美元还是一个重要的避险资产,它还和石油挂钩,只要各个国家有能源需求,就要买石油,所以大家需要在纯粹的商品贸易之外,储备更多美元来应对各方面的需求。而这种高储备,就会导致美元汇率被推起来了。
那么这一次川普其实有一个想法,就是希望大家把美元吐出来,回流到美国,增强美国的实体经济实力。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手段,是希望大家去购买美国国债,这样就能把现金回流美国。但如果要是更多人来买国债,美国也要能支付得起利息。
我们看到,现在美国国债的收益率越涨越高,这也就是其他国家能够反制美国的一个重要手段。假如有人在金融市场抛售美国国债的话,它的逻辑链条就会被打断。这两天美国国债也是经历了一个过山车。那施老师您怎么看米兰这样的一个设想,与当下美国金融市场实际反馈之间的差别?
施展:海湖庄园协议我也看了。但我觉得里面是有各种各样自相矛盾的地方,为了它所提出的所有目标能够成功,有一个基本前提,就是美国的制造业必须得重振。只要不能重振,整个逻辑就全泡汤了。
但问题是在利率很高的情况之下,是没有人愿意去投资制造业的,因为这是很不划算的,所以他就必须得把利率打下来。
而在重振制造业的过程中,一定会导致通胀上升,因为美国制造业的效率低,否则美国也不会成为消费国。但如果非要把制造业搞起来,成本就一定会上升,那这就会使得通胀又控制不住了。
通胀控制不住,国债收益率与通胀之间是有某种联动关系的。如果通胀率很高,国债收益率又很低,这会导致国债是卖不掉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想把制造业回流,就一定得承受通胀压力,而通胀压力直接推高了国债收益率,跟目前的这个目标又是冲突的,这基本上就是一个左右互搏。
七、全球旧秩序正在崩溃
一鸣:刚才我们是在讲米兰的逻辑,那在这次激烈的关税政策背后,是由哪些底层变化带来的?
施展:关税在我看来,更多的是在追求对全球秩序的重构,这是一个工具,是一种手段。
之前的全球化,是建立在一个多边体系基础之上的全球化,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多边体系对美国确实不是最有利的。包括所谓的美元被高估,缺点是美元作为储备货币被高估,但相应的,美国就可以从全球收铸币税,这个对美国来说肯定是划算的,只是当时间足够长之后,就会引发新问题。
美国在上世纪后半段的经济很好,原因在于美国的东海岸有资本,西海岸有从0到1的技术创新,两边再相结合,那就会出现很厉害的技术型公司。但这种从0到1的创新,确实单点突破能力特别强,会带来绝对的超额财富,但是财富扩散效应比较差。久而久之就会带来严重的贫富差距问题。所以这时候就需要有一个从1到n的过程,让更多人都能够参与到这种创新中,形成财富扩散效应。
那么在以前,中部地区就是来做这个从1到n的,从而使得美国内部形成健康的经济分工生态。但是随着全球化,中国的东南沿海制造业大规模崛起了。并且崛起到一定规模之后,那种网络式的涌现效应就出现了,这使得中国即使劳动力、土地价格提高了,但是对综合成本的控制能力仍然是其他地方比不了的。
在这种情况下,美国的东西海岸没什么影响,但是从1到n的过程,不再发生在美国中部地区了,而是转移到了中国的东部沿海。美国东西海岸越创新,中国越被拉动,同时美国中部地区,也就是铁锈带,就越被落下了。
这就导致了美国内部,出现了一种东西海岸与中部地区的经济撕裂。经济撕裂一定会演化为社会撕裂,因为各种社会关联,实际上是通过各种各样的经济贸易而关联起来的。当社会撕裂到了一定程度,那就一定会演化为政治撕裂。我们看最近这几届的美国大选,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政治撕裂,实际上底层的原因,跟这种经济撕裂是直接相关的。
在社会没有撕裂的时候,往中间派站的竞选者,能够获得更多选票,但是在社会很撕裂的情况下,越往中间派站,就会导致两边都不认你,选票反而丢了。所以社会越撕裂就会导致政治越来越两极化,最终转化出来的,就是一种很激进、很极化的对内对外政策,这肯定会让一部分的美国很难受,同时也会让世界难受。
如果从美国的角度来说,这个问题必须得解,但要怎么解?首先我们还是得来看,这个问题怎么来的。在一个多边框架的体系之下,对美国来说只要给的时间够长,它一定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所以索性特朗普就把整个多边体系给推翻了,但这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去全球化,而是把基于多边体系的这种全球化,也就是对美国很不利的全球化,转换为一系列的双边关系。
美国与除了中国之外的任何一个国家去谈的时候,他都肯定是甲方,于是他就能谈出一大堆的双边关系。所有这些双边,最后因为都是跟美国签的,就会形成一种新形态的全球化。过去的多边全球化是一种网状结构,那么今天的这种,就是以美国为中心的一个轮辐式的全球化。
或者打个比方,以前像是希腊城邦的状态,而今天美国想实现的,其实就是罗马帝国的状态,它们都是一种全球化的结构,但玩法不一样。
当然我们一直在说,这种多边结构对美国如此之不利,那为什么之前美国还会主动推进这个体系呢?这是因为那时,美国在这个多边体系里有绝对优势地位。只要有绝对优势地位,那种多边体系对美国来说,跟这种轮辐式的也差不太多,但是现在美国的绝对优势地位被打破了,所以美国要主动切换。
八、新中世纪化:政治与商业空间的分裂
一鸣:像苹果这样的做法,也是导致近年来反全球化的思潮愈演愈烈的原因之一。伴随着多国右翼崛起,您觉得未来全球化与孤立主义一个新的均衡点会如何实现?
施展:我现在越来越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世界正以某种方式再度“中世纪化”了。我们看中世纪的历史,欧洲遍地都是封建领主,领主和领主彼此之间打得一塌糊涂,但同时在领主们这套政治系统之外,还有一套完整的商业系统,是由遍及欧洲的商业网络所运转起来的,里面都是商人们在频繁活动。
也就是你们领主打你们的,我们商人做我们的,这套商业网络跟政治网络,完全是不重合的。每个领主都有自己的一小块政治空间,但商业空间是一个遍及全欧洲的网络。
那么如果某个领主,要把自己领地上的商业网络节点,实际上就是一系列城市,要是把某些城市搞得很惨的话,那大不了我们商人网络以后就不从这走了。但被商人网络抛弃对领主们来说可是一个大问题,因为领主们打仗的时候,是需要资金的,而融资最简单的办法是找商人们借钱,如果别的领主可以借到钱,你却没有机会了,那你接下来就要吃大亏。
所以领主们不得不克制去搞商人的欲望,去节制这种动力。这就会形成在政治空间之外,平行的一个商业空间。
今天我们同样走到了一个政治空间和经济空间不重合的时候,这种空间的不重合性,也使得越来越需要两种平行空间的演化了。当平行空间演化出来后,未来在经济空间里,也会需要有一种商人自治的逻辑。
我在之前的书《破茧》里,就做出过一个假想,未来有可能会在一系列平台型巨头里,像OpenAI、Google、Apple、字节就属于,但这种级别的公司肯定也不会超过10家,他们有着巨大的跨国布局,建立了穿透全球的网络,他们就是经济世界里的“参议院”。
然后那些数量庞大的中小公司,它们是这种跨国网络的一部分,在其中寻找发展机会,但自己的体量又不足以形成跨国布局,由他们构成经济世界的“众议院”。
然后参众两院一起,形成一个经济世界的运行逻辑。同时这套网络也会利用各个国家彼此之间的冲突,就有点类似于中世纪的那些领主,彼此在对抗的时候,也会需要去找商人借钱。领主们不得不在面对商人的时候,稍微讲点理,商人们也会因为这个超级网络,从而有能力跟领主们进行某种谈判,从而去寻找最有利的制度环境,进行两边套利。我称之为一种“新中世纪化”。
九、制造业回流美国难,AI与UBI才是解药
何必:一开始我们讲到不少一二级供应商,这些企业可能面临的抉择困难,那对于在美国的这些高科技企业,他们也在经受着川普政策的不确定性,比如说像苹果、谷歌,在自己的研发地和注册地之外,会不会也要找另外一个地方做备份呢?
一鸣:其实我一直觉得,苹果是整个全球化中最大的受益公司。因为它享受了最低的生产制造成本,就是用中国和东南亚、印度这些廉价劳动力和土地,消费者遍布全球,最终交税在爱尔兰,在这一套系统中,苹果最终享受了一个全球最低的缴税税率。
施展:对,我想插一句,政治与经济空间的不重合,实际上也给这些跨国公司,提供了更多的套利机会,这会进一步推动这种不重合。所以今天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关税壁垒,但套利的机会并没有消失,只不过套利的方式可能会有变化。
一鸣:对,我们看到这次苹果紧急从印度空运了几架飞机的手机,回到美国本土。在下一个阶段,我相信原来模式所带来的撕裂问题,肯定是所有大公司都必须解决的。这个如果解决不了,未来除了川普之外,肯定还会有第二个川普,这个问题会一直持续下去。那我们看到苹果现在也承诺说,比如在美国本土做多少的投资,这个过程倒会是很漫长的。但从这些大公司来说,一定要有这个动作,就是要想办法弥补越拉越大的贫富差距。
施展:就像刚才说的那几个案例,比如美国想让苹果回去建厂,实际上当年奥巴马就问过乔布斯,能不能把苹果放在美国生产,乔布斯就说做不到。因为你到哪儿去找那么多工程师和工人,在美国根本没有。今天这个状况并没有发生变化。
按照这个逻辑往下推,实际上我们就看不出来,美国真的能够重建制造业的可能性,或者说就算把制造业搞回去了,除非它能大规模使用机器人,否则它的制造业也是没有什么机会的。但要是用机器人的话,那跟MAGA这帮兄弟也没什么关系,就业仍然轮不到他们头上啊。
所以我一直觉得,依靠制造业来解决东西海岸与中部地区撕裂的问题,已经不可能了,他得找别的路子。这别的路子中,有可能是AI爆发出一些新的经济形态,然后它们给美国提供了足够强的经济增长,并且形成新的财政能力,用一系列社会政策、社会手段,来把中部地区这些已经不可能在新经济形态里,获得机会的人,给他们兜个底。然后新一代的年轻人们,都将从这种新经济形态里寻找机会。这是美国弥合撕裂的一种办法。
何必:这是个欧洲梦,就美国自身传统来说,他自己也不强调想变成一个福利国家,所以这种变化对美国来说,也会是一个非常阵痛的转型。
施展:但是传统这东西也是会变的,之前欧洲也不是福利国家,后来也就变成了福利国家。如果你根据传统路线走到了一定程度,但它让你彻底掉到坑里去了,仅仅依靠传统办法已经爬不出来的时候,那有些东西就不得不变了。美国今天有可能就遇到这样的一个变局,很多大环境变了,第一个就是中国崛起,历史上没有这样一个大国,凭一己之力开足马力,能够满足全球需求还有余的,从来没有出现过。
另一个就是AI。赫拉利说,未来有可能出现大量的无用阶级,就是在AI普及后,在AI上面会有一少部分的“神人阶级”,他们使用AI去控制AI,但下面大量的人,就变成无用阶级,当然这些所谓“无用阶级”不可能真的无用,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那会引爆人类世界上前所未有的阶级斗争。
因此AI的出现,有可能就在推动UBI必须得出现。所谓UBI,就是普遍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UBI在AI时代是有可能出现的。比如OpenAI的Altman前段时间说,在未来应该每个人都有基本算力,你用这些算力可以在里面做点什么,也可以把这些算力交易出去。
此时这个基本算力,就相当于给每个人的UBI,你可以通过这个来换得收入。如果到了那一步,就意味着不是一个我们过去所想象的那种,由政府来进行普遍兜底,建立一个无条件的福利国家。而是由各种各样的大企业,基于自己的发展,在AI当中产生这些新的可能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硅谷101,作者:刘一鸣,编辑: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