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最好的自己”,就是对的吗?

【来源:虎嗅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刀锋时间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钟毅、郑依妮,原文标题:《成为“最好的自己”,就是对的吗?|成庆×林小英》

成庆:所谓成功,无法构成深刻的生命热情

从2001年到2025年,距离成庆放弃理工科转到历史系学习,已经过去24年。在这些年里,他观察自己,也观察周围。

当面临个体的危机与不确定性时,他在对近代历史和佛学的研究里,发现了和当下紧密关联的一种“解药”。在课堂上,在大学外那个名为“化城”的文化空间里,在《人生解忧:佛学入门四十讲》这本书中,他都是那个可以让外界的纷扰嘈杂变少、让人重新回归内心的存在。

“人文”的含义体现到他身上,或许就是通过认识自己来重新理解外部世界的旅程。以下是《新周刊》与他的对话。

《新周刊》:《人生解忧》这本起源于音频课程的书所受到的关注是不是你预料之外的?有想过为什么吗?

成庆:其实当时这本书做出来后,它所影响的群体是超过我想象的。它完全是一本面向社会的读物,它讨论的问题有很强的当下性。

我的读者大部分不是传统的对佛学有兴趣的人或者佛教徒,我的听众跟我的教育背景是相似的,过去的生活也跟佛教没关系,因为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他们开始思考生命的问题,所以他们需要一些思想资源,这本书恰好与他们的背景切合。如果在另一个时间,他们是不会去读这些书的,这或许意味着现在(人们)面临着社会性的生命教育的匮乏。

有人跟我反映,(这本书)让他最感动的就是关于生死的部分。也有一部分人感觉到被自己捆绑,困在“自我”的圈套里面,所以他们对书中描述“自我”是怎样的心理现象特别有感觉。

《人生解忧:佛学入门四十讲》

成庆著

上海三联书店|理想国,2024-11

《新周刊》:你在学校执教,和学生接触的过程中观察到这一代的年轻人发生了什么变化?

成庆:这40年来中国经济和社会结构,包括思想、环境的变化很剧烈,很少有这样的国家在短短的几十年里面,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出现这么大的变动。从我们生活的空间来讲,比如,我在2001年来到上海,看到这个城市的面貌变动很大。社会的高速变化所产生的影响,是需要时间来消化的。

很多年轻人的生命热情和活力(也就是生命力)在下降,他们觉得跟这个世界的连接非常弱。虽然他们每天都在用社交媒体,但没有和这个世界建立深层的连接,所以他们会强烈地感到没有意义,没有对世界的好奇心和热情。

他们普遍对求知,对探索世界、探索社会,甚至对赚钱这件事情,都没有那么强的动力,所以变成普遍对世界缺乏兴趣。

《新周刊》:那要怎样改变这种状况?

成庆:从佛教来讲,当现代人(的精力)被这么多东西所分散的时候,他的心是没有任何专注力的。一旦人没有专注力,他对事情的认知就会是非常表层的,也就无法和外部世界建立起深层的连接。佛教里面有个说法叫“缘起”,所谓“缘起”就在于你要专注你的生活。我认为,现代人要重建与世界的关系,对日常的生活应该要有高度的关注,应该从一顿饭、一个盘子、一束花,或者从与身边的亲人相处入手,这就是训练。

这几十年,我们所有的教育都是让你“成为更好的自己”,很多人就追求变得有钱、有地位。但是这构成不了更深刻的生命热情的基础。

当你意识到个人的生命是与社会、与众生的命运连接在一起的时候,你才会产生另外一种动力,你的生命尺度才会更大。

林小英:真正的教育,是在地化、情境化的

2023年,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林小英带着《县中的孩子:中国县域教育生态》闯入公众视野。这份历时3年、深入25所不同层级的县域学校完成的田野调查报告,呈现了县域教育被忽视的困局——2800多个县域承载着全国50%以上的基础教育人口,却频频被“鸡娃”“内卷”等城市中产育儿焦虑所掩盖,沦为舆论场中“沉默的大多数”。

近几年来,“县中塌陷”等现象逐渐受到关注,成为网络热议的话题。林小英在访谈节目《十三邀》中与许知远讨论县域教育现状的对话火爆出圈:“所有的这些对于人的自然成长的要求或是想象为什么在今天全部失效?就只相信一个道理——刷题是有用的;只相信一个办法——没日没夜地去学习是有成效的。”她直指题海战术的不合理,认为内卷是无效的过度竞争,认为当下学生的学习目的就是赢过别人,至于是否真正有收获和开心,他们则根本来不及关心。

林小英发现自己的言论被称赞为“敢说”,继而在全网引起热议之后,她感到有一点纳闷。林小英说:“有时候我会感觉到那个节目越火,我其实越困顿,越觉得不应该这样。”在她看来,这些观点并非横空出世般“新鲜”,只是讲了一些教育常识,而县域学校曾经就是按这些常识来办的,相信未来也还是要这样做。

每当谈到县域教育,人们总会感慨“寒门再难出贵子”,而在林小英看来,如今“寒门”的概念已发生了深刻的改变。

林小英观察到,传统意义上因经济贫困导致的失学现象已基本消失,当下语境中的“寒门”更多指向布迪厄理论中的文化资本匮乏。这类家庭不仅缺乏辅助性教育资源,更缺失教育视野与决策能力,形成认知维度的“新型贫困”。

而何为“贵子”?教育选拔机制的顶层设计深刻影响着“贵子”的生成路径。当前学科竞赛体系已形成闭环:优质学校通过配备专职竞赛教师、引入校外名师资源构建培训体系,形成从师资、课程到升学的完整通道。这种资源集聚效应使得县域学生即便天资卓越,也往往因缺乏系统训练甚至未能获取关于招生政策的有效信息而错失入场券。

林小英说:“其实人有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败的。一条新路径出现后,它会产生挤占效应。其实读书改变命运的叙事本身没有失效,但现在的这种筛选使得机会变少了。这种系统性的挤占效应,老百姓是能感知到的,但可能说不清楚理由,于是最后就总结成一句话叫‘寒门再难出贵子’。”

《县中的孩子:中国县域教育生态》

林小英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3-7

这种现象在“村小”中体现得更加明显。在《县中的孩子》中,林小英用“在瓜田里种豆”来形容“村小”的教学困境——教材中许多内容表述与城市生活相关,但学生因为没有去过城市而难以理解。书中记载了河北省某县北沙湾小学四年级语文课堂上的对话:

“学生:老师,宝石蓝是什么意思?

“老师:蓝色的宝石,比较昂贵的东西,你可以去珠宝店里看看宝石,看电视剧可以看到人家戴的宝石项链。

“学生:珠宝店是什么?”

同样的事情也曾发生在林小英自己身上。她回想起自己初二参加物理竞赛时,有一道应用题是关于马桶的抽水原理。当时的她连马桶是什么都不知道,因此错失分数。许多年后,她才发觉原来这道“马桶题”考查的是连通器的原理,“那简直太简单”。在她看来,这种因为日常情境的不同而非知识不足产生的障碍,就是农村孩子不被看见的证明。

在县里调查时,林小英发现,“躺平”与内卷形成了一种魔幻的“互文”。有县中校长说:“中考结束之后,前100名只剩15个学生留下了,好学生几乎都走了,再怎么教都没有办法体现我们的工作价值。”于是老师不好好教、学生不好好学,这种躺平现象一直蔓延到村里的学校。与此同时,“撤点并校”政策又把散落在村镇里面的学生集中到县城来上学,把所有人放在一起,激烈的竞争就开始了。

而无论躺平还是内卷,最后都是殊途同归。林小英认为:内卷会提前密集地消耗掉人所有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最后可能突然崩塌;躺平则导致习得性无助,“每一次想要去努力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是无助的,我是不可能成功的,于是干脆什么也不干算了”

在2025年全国两会期间,教育部宣布计划推出“国家县中振兴行动计划”,意味着国家教育政策从“效率优先”向“公平兜底”的战略转向。

每次去调研,林小英都会直言不讳地告诉地方教育局主办者,不要想着北京和上海是怎么做的、市里是怎么做的,真正的教育是在地化、情境化的。她在海南见过一个“很坏”的校长,故意把操场建得离教学楼特别远,校长则说:“现在大家都愿意坐着不动,我就把操场搞远一点,而且(让大家)必须去。”于是每到早操时间,就能看到老师赶鸭子似的让全部学生从教室跑到操场上,哪怕这个学生平时不爱运动,这一趟也能跑得气喘吁吁。

林小英说:“这些校长有人性化的一面,而不是太刻板地考虑业绩。他们看见了人,看见了每一个学生的样子。让学生好好吃饭、好好运动,孩子们自然好好学习,这就是教育里最常识性的东西。”

遗憾的是,这些基层教育者的巧思,往往无法在其业绩表上量化,但真正的教育往往是在生命和生命之间的互动中完成的。

林小英始终认为,县域基础教育主要依靠的力量还是本地人。政府对学校的评估、考核也可以宽松一点,大家相互松绑、相互宽容。“我们要重建一种社会的相互团结、相互宽容,这应该是每个普通人都可以参与的事情。”

从前人们对于教育的想象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如今,高等教育文凭已经不直接指向就业保障,林小英认为未来的关键在于增强自己的生存能力和生活能力,以不变应万变,“先别想着自己要怎样‘成才’,先考虑怎样‘成人’吧”。

她所倡导的是:“让自己内嵌于这个世界与他人广泛共鸣,又让自己脱嵌于这个世界与自我独立相伴,这大概是我们此生的进退应对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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