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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食穷民,是日本著名社会问题记者斋藤茂男在1991年出版的一本书的书名。这本书是讲日本虽早早进入了人人饱食的时代,但饱食(物质)之后的精神面出现了问题,成了丧失理想与欲望的“穷民”。
30多年过去了。有趣的是问题似乎又有所颠倒。日本人的精神面开始脱“穷”,如活出自己或为自己而活,如感受中的小确幸等,似乎成了全体日本人主体价值观,但人的物质面倒反呈现出饱食后的穷相。饱食了,还是穷民?是的。如根据厚生劳动省的国民生活水平基本调查,2021年日本贫困线为127万日元,达到这条线的相对贫困率为15.4%,比30年前高出1.9个百分点。根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数据,2021年美国的相对贫困率为15.1%,英国为11.2%。由此来看,日本的相对贫困率在发达国家中为最高。
我们知道,相对贫困率是衡量一个国家或地区经济格差的主要指标之一。所谓相对贫困率,是指去除了所得税、社保等费用后的人均收入按序排列,收入的一半为贫困线。贫困线以下的人所占比例即为相对贫困率。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儿童即为贫困儿童,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女性即为贫困女性,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老人即为贫困老人。
127万日元的贫困线年收,在日本去除其他生活开销,还能饱食吗?答案是可能的。为什么变得可能?因为日本是一个“贫困的日本”,是一个“廉价的日本”,是一个“超便宜的日本”。
有一位叫加谷珪一的经济评论家,在2020年写了《贫困国日本》(幻冬舍)。作者在书中说,世界竞争力排名,日本在1989年为第1位,2019年为第30位;说日本的公共教育支出占GDP比例,在43个国家中排名第40位;说在发达国家,售价1亿日元的公寓房通常由中产阶级购买,只有在日本,1亿公寓=富人;说各国的驻在员最想居住的33个国家中,日本排名第32位;说来日本旅游的中国游客大都是中产,而非高收入者。入境旅游应该针对海外富裕层。
《贫困国日本》,加谷珪一著,2020年,幻冬舍
有一位叫中藤玲的日经记者,在2021年写了《廉价日本》(日本经济新闻社)。作者在书中说,日本的初始工资是瑞士的三分之一;日本的迪斯尼乐园是世界上最便宜的;东京都港区富人年收1200万日元的所得,在旧金山是低所得,属于政府要施恩的对象;日本30多岁的IT人材的年收只是美国的一半。这本书,一出版,就发行了8万册。
《廉价日本》,中藤玲著,2021年,日本经济新闻社
有一位叫谷本真由美的原联合国职员,在2023年写了《超便宜日本》(マガジンハウス出版)。作者在书中说,美国在棒球场出售的汉堡超过2000日元;说英国的水电煤费是日本的2倍;说日本物价和工资太便宜,外国人正在买下全日本。这本书,一出版,就发行了40万册。
《超便宜日本》,谷本真由美著,2023年,マガジンハウス出版
一个贫困的日本,一个廉价的日本,一个超便宜的日本。将这“三个日本”具象化,立体化的,笔者以为就是三大系列的廉价店铺。这三大系列的廉价店铺,深深影响和改变了日本人的消费行为。
第一大系列的廉价店铺就是百元店。一个100日元的小小硬币,就能买到设计和造型以及手感都很不错的生活用品,这在全世界绝无仅有。百元店的老板们还喜乐地为此冠上“节约志向”,实施疯狂的扩张战略。以日本四大百元店企业(Daiso、Seria、Can Do、Watts)的国内市场,2023财年达到了1.02万亿日元。这是百元店市场首次突破1万亿日元大关,极具象征意义。均价为100日元的商品,年间卖出了1万亿日元,这要有多少人前来扫货才能达成?这样看,如果说游客挤爆了日本,日本人则挤爆了百元店。据统计,目前四大公司的百元店铺数量已达8900家,按每家公司每年续开100家的节奏,到2030年,店铺总数将达10000家。众所周知,百元店系列中,最负盛名的是大创。从大创2024年基本数据看,国内店铺4341家,年间来店客11亿4000人,每天来店客312万人,年销售额6200亿日元。与1400家企业有业务关联,商品数有76000件,新商品开发是1200件。
百元店涵盖了从用的到吃的全部,接近8万件的商品以及每天的及时更新,彻底重塑了日本人的消费观:只要是百元店里有的商品,就绝不在文具店、超市或百货店里买。所以人们说,百元店最先杀死的是日本的文具店,西武系列的LOFT受伤最具。要说“罪过”,百元店最大的“罪过”,就是扼杀了消费者心中的品牌志向以及对外部世界的欲望。2022年,寸土寸金的银座三丁目,居然也被允许开设百元大创旗舰店,在煞风景的同时,亮出的一个价值观也是时刻提醒逛街的日本人,除了爱马仕,除了香奈儿、除了劳力士,除了蒙口,还有一种比奢侈品更贵更重的东西,就是不被名物所囚所困的人的初心。
为此,专门帮他人写传记的作家大下英治,在2017年也为大创老板写了一本书,叫《百元的男人:大创矢野博丈》(樱舍出版)。作者在书中写道:成立于1977年12月的百元店大创,用“这是100日元”震惊了整个列岛。“1日元利润也是商法”。大下英治写了百元男人的功,但没有写“罪”。或许作者还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男人的“罪”,就是拉穷了全体日本人。日本人的穷相在世人面前显现,就是从百元店开始的。
《百元的男人:大创矢野博丈》,大下英治著,2017年,樱舍出版
第二大系列的廉价店铺就是中古店。日本人喜欢中古店。尤其是“年轻人,只在中古店买东西。”《超便宜的日本》的作者谷本真由美如是说。确实,你去看看下北泽的古着店,你去看看每周各地的跳蚤市场,你再去看看各家中古店的人潮,怎么也让人搞不明白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日本人这么喜欢二手货?虽然从历史的角度看,日本人喜欢旧物,认为旧物打上了岁月的侘寂,但就连婴孩和儿童用品,日本人也毫不犹豫地买二手货,这可不是侘寂的问题吧。若再追问为什么,只能归因便宜两字。
截至2023年的统计,日本全国中古店铺有42031家,最多为北海道,有2541家,其次是福冈,有2435家。按人口比例计算,全国平均1万人占3.36家。市场规模已达3.1227万亿日元。比2009年增加了1.1274万亿日元。预计到2030年市场规模将达4万亿日元。中古品按类别划分,汽车所占份额最高,为56.4%,其次是摩托车和轻便摩托车占7.3%、品牌商品占6.9%、不含品牌的服装及配饰占3.6%、计算机及周边设备占2.5%、乐器、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空调和书籍各占2.4%。另据资料显示,日本人新年前后大扫除要扔掉的各类古旧之物,人均资产价格相当于85000日元。日本家庭闲置物品的“隐性资产”,若换算成货币价值,在5年内增长了1.8倍,约为67万亿日元。人均闲置物品保有数从110个增加到了131个。
京都热闹的中古品市集(图|库索)
日本女孩在中古店买名牌包,单身母亲在中古店买育儿用品,单身男人在中古店买生活必需品。问题是还买得堂堂正正,进进出出得端庄礼貌,丝毫没有被人瞧不起的抵抗感和羞耻感。看来,深入日本人心的中古店与中古品,人与物的连接以及物尽所用的品物观,尽管在外人看来或许是低端消费的穷相显露的写照,但在日本人看来则是他们充实生活的本身。
第三大系列的廉价店铺就是便利店。便利店的最初功用是便利,但一不小心,养了一帮不想出门的“御宅族”懒汉。便利店的最初理念是生活的简单化,但一个极端,一盒500日元的便当,二个120日元的饭团,就能果腹一天。据2025年1月的最新统计,日本全国便利店总数为56749家。其中7-11最多(1974年5月15日,在东京丰州首开第一家门店),为21534家,其次是全家,16000家,再次是罗森,13806家。东京都便利店最多,7617家,其次是神奈川县,4041家。最少的是鸟取县,257家。便利店总销售额为1049万亿日元。一店的商品数约3000件,每周更新100件。
随处可见的罗森便利店,在日本仅排名第三(图|库索)
2015年写出畅销书《低欲望社会》的大前研一,有个经典的说法:日本人低欲望的元凶,就是便利店。将这个说法直白化的是获芥川奖的村田沙耶香的《便利店人间》小说。在东京都,平均每200 米就有一家便利店,24小时灯火通明,你不进去买一瓶可乐或一盒食速面,怎么也是不安心的。有日本学者认为,在日本诞生了半个世纪的今天,便利店愈发成了城市基础设施之一。其实,这要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便利店把人的生活简单化,理念不坏也不蠢,但过分的简单化会使人动物化。一旦人的动物化不可逆转,便利店就成了日本凋零的一个推助器。
除了上述三大系列的廉价店铺之外,对日本的百货店杀伤力最大的“利器”就是优衣库了。现在,优衣库成了日本国民的服装。从文胸上衣、性感内裤到牛仔裤、领带、衬衫、羊绒连体衣、超轻羽绒服,每个日本人都有几件优衣库产品。作为企业,优衣库是非常成功的。不过,它的成功也确实堵死了日本人对时尚的追求。或者,在人们的观念中,把时尚误植为优衣库本身。日本甲南女子大学教授米泽泉在2019年著书《讨厌时尚》(幻冬舍),当然是想为优衣库唱赞歌,不料说漏了嘴,“无需花费大量的金钱和时间,任何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购买优衣库产品”。这就揭开了人们之所以选择优衣库的秘密,首先是廉价或超便宜,980日元/1980日元/2980日元/3980日元,就能买到春夏秋冬四季服装。之前,有钱的日本人或名人对进出优衣库还躲躲闪闪,生怕被熟人撞见,但自从村上春树说他也喜欢优衣库之后,优衣库成了穷人富人都想购买的天堂了。
杀死日本百货店的优衣库 作者供图
这样看,如果有罪过之说,那么优衣库最大的罪过,就是葬送了日本的百货店。据日本百货商店协会的最新数据,百货店的数量从1999年高峰期的311家下跌到2024年12月底的178家。销售额也在1991年达到9.7130万亿日元的峰值后开始下降,在过去5年中一直保持在约4万亿~5万亿日元的区间(这其中,如果没有外国游客的爆买,连这个数字也无法达成)。大沼山形本店(山形县)和崇光德岛店(德岛县)于2020年关闭,一畑百货店(岛根县)和岐阜高岛屋(岐阜县)于2024年关闭,使日本“零百货店”的都道府县增至4个。而只有一家百货店的“零候选都道府县”数量翻了一番,从8个县增至17个县。最终一家一家地消失,也是时间的问题。服饰,是百货店的主业。百货店遭遇优衣库,只能用没有比这更下流来形容了。
就餐饮方面,日本还有满大街的吉野家(1225家/2024年数据)、松屋(1046家/2024年数据)、食其家(1953家/2024年数据)、日高屋(456家/2024年数据)等。1000日元之内能吃饱晚餐,是这些餐饮店的最大特点与贡献。
在商业世界,便宜确实是硬道理。但由此养成的远离品牌的“穷民”心态,也是无法克服的。如2023年日本对“Z世代高端品牌兴趣”的一个调查表明,Z世代在高兴时购买的时尚单品平均约为10000日元(约合500元人民币)。其中大学生约为8787日元,社会人约为12393日元。当被问及每月在时尚品上的平均花费时,大学生花费约为5752日元,社会人花费约为8214日元。当被问及通常购买时装的平均花费时,大学生花费4246 日元,社会人花费6284日元。这个调查表明,日本的Z时代,普遍具有穷民心态。这个心态的形成,显然是与包围着他们并左右他们消费的廉价店铺有绝对关联。
虽属“穷民”心态,不过在消费不再是美德的时代,日本人是否是做得最好的?因此,问题似乎还有另一面。
被廉价和超低物价拉穷的日本人,他们的自我感觉并不坏,也就是说他们并不乏幸福感。远离名牌,远离高价,在百元店、中古店和便利店购物照样有满足感。这就与日本经济学家三浦展的“第四消费说”相切合。消费的最终目的,或者说消费所要追求的是如何让人充实地度过每一天。这样看,一个成熟的消费形态,就是将对物的消耗转化为自我充实的过程。问题是购买廉价或超便宜的商品也能充实自我吗?这里,有个思考点的转换问题。如果将购买便宜货视为是对高物价的逃避或抵抗,那么这种逃避或抵抗本身就是一种减法的美学。这种减法的美学,是否更有助于人性的恢复?
日本,便宜而热闹的朝市(图|库索)
日本这个国家,每天都被负面新闻所包围。诸如少子化、老龄化、大地震、高关税、政党丑闻等。但在这个国家,任何的负面新闻则又是相对的。所以,不难理解这个国家的人总是淡定的、平和的。因为他们的失业率几乎为零,大学也进入人人都可入学时代,外国游客挤爆日本各地,看不到堆积的垃圾,看不到坑洼不平的路面,全民医保,健康年龄再创新高(男性72.7岁、女性75.4岁),犯罪率超低,忧患意识强、政治家想着国民(如石破政权最新提案,应对高物价和特朗普的相互关税,面向所有人发放5万日元),演员的不当行为,也能作为新闻上各大电视台(如最近的广末凉子事件,表明对名人道德的严格要求),贫富差别发达国家最低……为此,给人的感觉,超稳定和自主凝聚力是这个国家的最大魅力。
这个魅力的达成,是否与“贫困的日本”“廉价的日本”“超便宜的日本”有关?日本的年轻一代说,我们已经放弃很多,无需为物所困,因为这个国家很平和。日本的老人说,当然有许多烦心事,劣质化也很严重,但不必为此改变什么,因为没有末日来临的感觉。这样看,日本还是较为顺当地率先步入了后现代社会。其特点是,不再以GDP作为唯一指标,而是关注GDP以外的指标来衡量国民幸福与满足度,诸如预期寿命、教育程度和生活质量等。
想不到看似拉穷日本人的低端消费,则是(经济)去增长后的幸福与满足的一个基本要求。不为物所动的“寡欲”和“穷民心态”,让我们看到了富裕观在当代日本的转型。何谓富裕?当我们再度直面这个问题的时候,会惊讶地发现我们身边的日本人才是最体面的有钱人。低端的消费,连接低端的理想(日本最新小学一年级新生未来理想调查表明:男生第一位是警察,女生第一位是糕点师。显然,这是不能再小不能再低的理想了)。日本率先亮出人类未来生活图,表明这个国家的国民是应对未来的高手。他们的一些做法,很值得处于转型社会的人们借鉴与学习。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作者:姜建强(旅日学者,致力于日本哲学和文化研究),原题《拉穷日本人的低端消费为我们留下怎样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