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虎嗅网】
一、海湖庄园协议
两周前，随着美股的下跌，一份传说中的“海湖庄园协议”出现在媒体的头条，让人惊呼，美国这是要跟全世界打金融战了？
当然，从来就没有这份协议的官方文本，媒体主要是根据现任白宫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Stephen Miran去年发布的报告《重组全球贸易体系的用户指南》推测出来的，其中很多内容都属于“谜之自信”的操作，比如：
要求贸易伙伴国货币相对美元升值，以增强美国商品竞争力，改变美国的巨额贸易逆差；
按照是美国的“队友”还是“对手”来划分全球阵营，分别适用不同的关税税率；
要求盟友国将部分持有的美国国债转换为100年期的零息债券，以此“购买”美国提供的安全保障……
最重要的是，这些要求都是针对美国的盟友和贸易伙伴国的，所以Miran在报告中也承认，“海湖庄园协议”要想实际落地则挑战重重。
虽然没有任何人承认有这份协议，但从懂王的一系列政策和团队的表态看，他们事实上朝这个方向努力。
这是因为，美元遇到大麻烦了，不这么做，可能美元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为了说清楚这一点，本文先要跳到三百年前的英格兰，见证第一个全球范围内使用的信用货币——英磅的诞生。
二、英格兰银行打败了金匠
17世纪的英格兰，金匠不仅是工匠，还负责为他人保管金币，并开具收据作为取货凭证。渐渐的，人们干脆就用这些收据直接用于交易，商家也愿意接受，反正可以随时兑换成金币或银币。
这些金匠开出的收据就是信用货币的前身，金匠也摇身一变，成了金匠银行。
同一时期，中国也出现了类似功能的钱庄和票号，大笔南北流通生意，都需要通过它们来进行。
这也就是经济学中常说的“货币就是借条”，但后面的发展就不同了，导致前者变成了货币，而后者始终是收据。
1694年，英王为了筹款支持对法战争，向商人借钱。这群商人讨论了几天，认为这个在全球进行殖民扩张的政府是个能下金蛋的客户，利润没问题，但商人也害怕国王赖账，于是要求授权他们成立了一家银行，以公司形式运作，专门向公众募资，借款给政府，即英格兰银行。
也就是说，英王最后借到的不是这群商人的钱，而是公众的，从此，政府除了税收和向商人借款外，又多了一个稳定的财政来源。
英格兰银行实际上借给政府的不是金币，而是英格兰银行发行的“银行券”，从功能上说，跟金匠开出的收据是一回事，但它对应的是政府信用，人们更愿意接受。英格兰银行还要求了特许经营权，只允许自己发行这种对应政府债务的大额银行券。那些金匠银行要么老老实实地做回金匠生意，要么破产，要么被英格兰银行吸收，它们发行的“收据”也换成英格兰银行的银行券。
这就是信用货币天然的垄断性，只有信用最好的才会被接受与广泛使用。到了1855年，英格兰银行纸币完全印刷化，不再需要手写金额和签名，成为现代意义上的纸币。
与此同时，清政府也向票号借款，但清政府和票号之间，永远不会是平等的生意关系，政府赖账的方法有一万种，沈一石的下场是一种，胡雪岩的下场是另一种。
政府信用破产的结果，到了打太平天国时，就借不到钱了，只能跟洋人借。洋行有坚船利炮为后盾，以关税为抵押，不怕你不还钱，但这一来，只能借白银和英磅，清政府就永远失去从银行券到现代意义上的信用货币的机会，停留在上一篇所说的白银帝国的状态。
信用货币之所以被完全接受，一方面是因为可以随时兑换黄金，另一方面也是政府的信用，这里存在一个天然的矛盾：
如果政府太弱势了，信用不够，货币就可能被其他货币所取代，但如果政府太强势了，强到可以赖账的地步，货币也会失去信用——从宋代的“交子”，到现代的“美元”，都无法跳出这个矛盾。
民国初年的鲁迅，对此就有一番感悟。
三、鲁迅眼中的民国货币
民国初年，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发行了银行券，虽然这是两家民办银行，但因为信用好，可以随时兑付银元，而受到民众的欢迎，鲁迅在《灯下漫笔》中这样写道：
有一时，就是民国二三年时候，北京的几个国家银行的钞票，信用日见其好了，真所谓蒸蒸日上。听说连一向执迷于现银的乡下人，也知道这既便当，又可靠，很乐意收受，行使了。
人人都知道黄金好，只是使用太不方便，民众都知道纸币方便，但前提是要求随时兑现成金银。
但好景不长，连年战争让北洋政府不断发债券换这两家银行的“银行券”，钱多银少，市场出现了兑付危机，鲁迅是这样写的：
就是袁世凯想做皇帝的那一年，……这边所受的影响之一，是中国和交通银行的停止兑现。虽然停止兑现，政府勒令商民照旧行用的威力却还有的；商民也自有商民的老本领，不说不要，却道找不出零钱。假如拿几十几百的钞票去买东西，我不知道怎样，但倘使只要买一支笔，一盒烟卷呢，难道就付给一元钞票么？不但不甘心，也没有这许多票。
那么，换铜元，少换几个罢，又都说没有铜元。那么，到亲戚朋友那里借现钱去罢，怎么会有？于是降格以求，不讲爱国了，要外国银行的钞票。但外国银行的钞票这时就等于现银，他如果借给你这钞票，也就借给你真的银元了。
政府可以强制使用自己已经贬值的纸币，民不与官争，但民众有自己的智慧，民众不知道货币超发和“通胀税”，但知道货币越来越不值钱，于是能不收就不收，信用货币的价值在于“无限法偿”，于是信用直线下降。
到了发现“停兑”时，民众也知道是政府准备赖账了，这些钱要一文不值了。此时的心态，鲁迅是这样写的：
我还记得那时我怀中还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可是忽而变了一个穷人，几乎要绝食，很有些恐慌……我只得探听，钞票可能折价换到现银呢？说是没有行市。幸而终于，暗暗地有了行市了：六折几。我非常高兴，赶紧去卖了一半。后来又涨到七折了，我更非常高兴，全去换了现银，沉垫垫地坠在怀中，似乎这就是我的性命的斤两。
倘在平时，钱铺子如果少给我一个铜元，我是决不答应的。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垫垫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
中交票，就是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发行的之前很受欢迎的银行券。
从鲁迅的这篇文章中，可以发现，信用货币的信用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政府讲信用，控制货币投放，另一方面是政府有实力担保，兑付金银的保证。
前者出了问题，引发的问题是通胀。
一种商品的涨价，是因为该商品供小于需；所有的商品的涨价，是因为所有商品的数量（供给）小于使用者的货币（需求），即货币超发。
信用货币的本质是政府对民众的债务，货币超发引发的通胀，本质上是“赖账”，是政府利用自己的信用，将民众的财富（以信用货币而非黄金或商品形式存在），合法而隐蔽的转移到自己的手上。
民国刚刚成立时，意气风发，货币发行量适中，大家就信任它，商家愿意用商品换这张“借据”，到了发现市场上“钱多货少”，但至少还能换金银时，也勉强愿意接受，但到了民众发现政府没有能力兑付金银时，这就彻底成了废纸一张。
而后来京津两地的停兑令，就是明抢了，引发了“京钞风潮”，让北方人对中国的银行彻底丧失信心。但这两家银行的上海分行，因为得到了江浙财团和上海洋行的借款支持，撑过了挤兑潮，反而巩固了华资银行在上海金融界的地位。
最早使用纸币的是中国宋元时期，但每次都会因为战争筹款而过量发行纸币，最后倒反而加速了王朝的崩溃。
看上去“强有力政府+黄金兑付保证”，金本位下的信用货币体系非常完美。然而，在实践中，金本位制也存在一些问题，特别是在应对经济危机时显得不够灵活。
四、经济危机推倒了金本位
1929年美国经济危机，以及其后的大萧条，是近现代全球经济史上最严重的经济衰退之一，但为什么其后美国就没有出现过类似程度的经济危机呢？经济学家相信，这跟当时严格的“金本位”有关。
美元的价值直接与黄金挂钩，代表每单位货币可以兑换一定量的黄金的承诺，也获得了黄金的这种稳定，最后导致了稳定的物价水平，但稳定的另一面是“不够灵活”，它限制了政府通过印钞来解决财政危机。
经济危机引发的破产和失业，让社会购买力大大下降，只有政府有能力扩张信用，但政府的债务靠“印钞票”，受到黄金储备的掣肘，无法大规模进行。
当代金融体系下，政府在经济危机时，第一件事就是降低利率，但在金本位下，如果美联储试图降低利率，可能会导致投资者对美元失去信心，并兑换美元以提取黄金，从而引发黄金外流，进一步削弱国内黄金储备和货币政策的空间。
同时，随着经济危机的加深，投资者纷纷转向持有更安全的黄金，所以美联储反而要提高利率以防止黄金外流，进一步压缩了经济活动的空间，导致通货紧缩，债务负担加重，企业和个人破产数量增加，加剧了经济的衰退。
许多发达国家都采用金本位制，这意味着一个国家的金融危机很容易通过黄金流动和汇率变动机制传染给其他国家。因此，美国1929年的经济危机迅速蔓延成为全球性的经济灾难。
不得不说，金本位制虽然不是引发1929年经济危机的原因，但它限制了政府的作用，各国意识到这一点后，逐渐放松了严格的金本位制，包括：
英镑不再与黄金直接挂钩，允许汇率自由浮动；
罗斯福政府禁止私人持有黄金、停止美元兑换黄金，将官方金价从每盎司20.67美元提高到35美元，货币政策空间打开后，实施基础设施投资等财政政策，促进经济复苏。
货币供应不受黄金约束后，各国开始使用货币贬值来促进出口，同时提高关税以保护本国市场，导致全球贸易战加剧。
1929年以后，由于政府金融调控能力空前强大，也因为经济发展和波动需要更主动更灵活的货币政策，凯恩斯主义盛行，全球的信用货币开始摆脱黄金，单纯依靠政府信用。
其他后起国家也放弃金本位，直接依附于美元、英磅，获得类似金本位的兑付保证，同样可以稳定货币，比如民间政府1933年“废两改元”的货币改革。
这就是布雷顿森林体系，看起来，人们终于摆脱了黄金几千年来的束缚，然而，黄金这种古老的货币，从未在现代金融的舞台上缺席，这背后的原因，就是导致美元危机的“特里芬难题”。
五、特里芬难题
特里芬难题是由美国经济学家罗伯特·特里芬提出的，其背景与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建立密切相关，即核心是美元与黄金挂钩，而其他国家的货币则与美元挂钩，并承诺维持汇率在一个固定范围内波动。
然而布雷顿森林体系从一开始就暴露出了内在的矛盾：
一方面，各国需要获取美元作为货币储备，这要求美国长期保持贸易逆差来提供足够的美元；另一方面，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前提是它必须保持币值稳定，这就要求美国实现国际收支平衡或顺差，以确保美元可以按照固定价格兑换黄金。
这两个目标显然是相互矛盾的，罗伯特·特里芬最早指出了这一点，所以被命名为“特里芬难题”。随着美国对外债务增加以及美元与黄金兑换能力的质疑增多，1971年，美国宣布终止美元与黄金的直接兑换，标志着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终结，国际货币体系转向了牙买加体系，其中包含浮动汇率、储备资产多元化等变化。
美元脱离了黄金的束缚后，发行量就开始了自我放飞，上一篇我说以美元计价的黄金自1971年以后，年化收益率与标普500相当，所以这两个上涨都是“货币超发现象”，有人提出质疑，说近200年，黄金的年化收益只有2个点，我的数据是不是错了？
没错，因为1971年之前，黄金与美元的长期固定价格，“摊低了”涨幅，恰恰证明了这个“货币现象”的观点。
当然，不能绝对地说，货币超发一定不是好事，否则，超发了几十年的美国早就完了，正是因为摆脱了黄金货币供应不足，对生产力发展的束缚，美国在1970年代实现了从制造业向科技服务业的转型；而且，在其间发生的数次经济危机中，政府可以灵活的安排货币与财政政策，甚至创造了QE这种极端的政策，让危机持续的时间小于1970年代以前，对美国经济的整体伤害较小，美国经济增速虽然慢，但更稳定。
正是凭借经济实力和综合国力，美元虽然相对黄金的“含金量”一直在下降，仍然是最重要的国际储备货币，没有之一。
然而，特里芬难题的幽灵挥之不去，美国依然定期面临着如何平衡国际收支和维护美元价值的挑战，这个“平衡木”本来就走得很难了，偏偏政客们为了拉拢选票，又喜欢把美国国内矛盾“国际化”，把美国贫富差距拉大，说成是被其他国家在贸易上“占了便宜”，挑战特里芬难题。
海湖庄园协议的核心，既要保持美元的国际储备货币地位，又要让美元走弱，然后要经常性账户收缩逆差，又能在资本账户上迎来资金流入，正如贝森特接受采访时表示：“强势美元政策在特朗普总统的领导下完全没有改变，我们希望美元保持强势”，同时强调“不希望其他国家贬值本币，操纵贸易”。
所以，他们压根没打算用市场化的手段来解决，而是“协调各国来实现”，这份海湖庄园协议，正是想模仿当年的广场协议。
1985年的广场协议，是美国政府第一次尝试通过协调的方式解决“特里芬难题”的努力之一，当时的情况跟现在很像，财政赤字和贸易赤字问题很严重，里根政府通过广场协议，要求日本和德国货币对美升值。
但弱美元后来并没有改变对日对德的贸易逆差，真正缓解这一问题的是沙特等产油国的增产，导致油价在2000年前，长期在20多美元的价格，由于美国当时是原油净进口国，才缓解了美国的双逆差问题，而不是广场协议。
海湖庄园协议本身是想复制这个路径，但美国已经是原油出口国了，油价下降无法解决双逆差问题，这一次，海湖庄园协议能够解决“特里芬难题”吗？
黄金的走势已经给了市场的回答。
六、总结：黄金的“不信任票”
要给这个系列收尾了，上一篇的标题“黄金永不倒”有点“标题党”，其实并不代表黄金的投资回报率高，也不代表投资黄金一直能赚钱。
黄金从2012年到2022年整整十年都没有涨，2011到2015年期间最大跌幅45%，这一段时间，美国经济从谷底回升，全球通胀处于历史低位，美元总体偏强——在历史上的“好时光”中，黄金总是会成为众人嫌弃的东西。
黄金作为没有什么工业用途的商品，上涨并不是说本身的需求好，而是大家通过黄金投下对其他货币——主要是美元的不信任票。
这一轮黄金上涨，最本质的原因是各国央行购金，是美元危机的体现。由于黄金价格的上涨，并不会造成各国经济的问题，所以这种上涨缺乏制衡机制。唯一可以阻止金价上涨的，只有美国改变损害美元信用的政策，但现在还看不到。
更重要的是，就算美元崩了，人类能够回到金本位的时代吗？
我在第一篇《如果世界重新回到“金本位”，这个国家将成最大赢家》中就提出了否定的答案，如果只用黄金白银，或者信用货币非常严格地和黄金挂钩，那么黄金只会带来对经济增长的束缚，换句话说，是对人民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拖累。
更重要的原因是本文前面分析的，金本位缺乏货币供应弹性，导致在经济衰退时，政府“手无寸金”可救助，央行也无法充当“最后贷款人”阻止金融体系的崩溃，整个经济只能自然出清，这将意味着长达十几年的衰退与萧条，政治动荡，没有人愿意回到这样的时代。
黄金唯一的好处是限制政府滥发货币造成的通胀，但黄金本身仍然可以造成通胀，在历史上发现大金矿的时候，就会发生类似货币供应量过多造成的物价上涨，而且这种通胀是“坏的通胀”，因为没有任何生产力进步的支持，就像明朝白银大量流入造成的社会虚假繁荣一样。
所以黄金最大的作用是普通民众对抗政府的“不信任投票”，是普通国家对抗金融霸权国家的武器。武器可以挑起战争，也可以阻止战争，黄金的存在就是对政府强权的制衡。
必须承认，信用货币是伟大的发明，但它要求政府不要太强，也不要太弱，最好的状态是保持克制的强大政府，有“有形的手”，但又能管住“有形的手”，如果做到这一点，黄金可以永远卸甲归田。
黄金无意回到金融舞台的中心，不会把美元等信用货币作为对手，黄金真正的潜在代替者是“数字货币”，黄金的稳定价值在于“去中心化”的特性，而这一属性，相当一部分可以被数字货币替代，当然，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