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虎嗅网】
很多概念你可能会觉得反直觉,甚至有些读者会觉得被冒犯,因为关于穷和富的话题,非常容易陷入无谓的生活水平之争。5年前我刚开始提类似的概念的时候,引来了不少无畏谩骂和争执。
没事,我们慢慢道来。倡导数字极简主义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我也相信很多人会逐渐接受。
特别是,在这么一个信息极度爆炸的时代,在我们国家这么一个技术接受度相当高的社会。
这样的思考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我自己磕磕绊绊的实践,也已经5年多。主要来源于我媒体工作10多年,跨越传统电视、互联网内容行业和AI行业的思考结果。
有意思的是,我曾经的工作都是围绕视频展开的,因为我觉得是最具有革新性质的媒体形态——但现在我最倡导的就是不要看或者少看视频。
可能是因为太了解了,所以更觉得可怕——新闻传播学出身,我第一份工作就是中央电视台,后来内容创业也围绕音视频内容,过去三年的AI创业公司是做大视频模型。回炉牛津学习,我研究了Z时代的互联网视频娱乐消费习惯。
一句话概括最关键的心得:从传统媒体时代的电视,到互联网时代的视频网站,到AI时代的各类视频服务的革命性升级,所有行业从业者的目标,都是为了提高你的收视时间(Viewing Time)。
但是我们的一天永远只有24小时,我们的大脑更是完全消化不了越来越丰富的视频刺激。
5年前,我自己也经常会对着自己喜欢看的电视剧,停不下来。我自己长大的家庭,也曾一直有电视这个背景音。这对于低收入家庭来说,更像一个永远逃不过的魔咒。
希望本文对大家有用!
一、信息贫富和经济贫富正相关
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讨论过,贫穷的本质是消灭一个人的未来(“Poverty annihilates the future”)。
从自己的专业角度,我一直在观察,电视和视频消费“如何消灭未来”。有大量研究表明,信息贫富和经济贫富是正相关的关系。
这方面真的有很多触目惊心的发现,看了会肉疼,才去耐心读一些看似枯燥但是深刻的本质。
在传播学上,“数字鸿沟”是一个专门的概念,说明信息爆炸的时代,尽管获取信息的方式变得便捷和廉价了许多,但信息消费的渠道和姿势所造成的马太效应,依然无可避免。
尽管很难接受,很多人的现实是:大多数人每天所处的信息环境极差,几乎醒着的时间就在看电视或者刷视频——正如大多数人每天吃的都是垃圾食物,营养根本不及格。
最致命的一点在于,穷人家庭会更主动选择垃圾信息消费,并且很大程度上决定后代的信息消费习惯,从而更容易落入贫困的循环。
我们来看几个重点研究的成果。
201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贫穷的本质》
我曾经分享过201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特别适合今天这个主题——奖项颁给的是美国麻省理工班纳吉迪芙洛等学者,以表彰他们在贫困经济学方面所作的贡献。
我们简单回顾:
几位科学家用了近20年时间,深入非洲、东南亚等贫困地区,深入研究了贫困本质。他们还有一本代表作品《贫穷的本质:我们为什么摆脱不了贫穷》。
书里研究的一个主要问题是:为什么穷人吃不饱饭却还要看电视?
书中提到,他们有一次去贫困的村子考察,发现许多儿童表现出营养不良的状况,但是许多家里都有电视机。
村子里的人说,他们会攒很久的钱,买一部电视机。
学者们感到奇怪:电视机并不能改善他们的经济情况,但是吃得好更健康却可以帮他们更好提高生产力。
为什么宁可把钱用来买电视机,却不愿意花钱改善自己的营养状况呢?
村子里的人说:“因为电视机比食物重要。”
作者认为,这一现象背后的经济学原理是:穷人在巨大的生活压力中往往承受更高的皮质醇含量,并因此做出更加不理智的冲动型决定。
因此,他们更需要频繁地释放压力。
但是,生存环境注定他们不能有更好的耐心和解压方式,因此只能在即时满足上去寻求高频低效的压力释放——比如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买一台电视机等等。
最新的全球电视视频消费研究:收入水平越高观看电视时间越少
最新的研究普遍表明,较低的社会经济地位家庭有较长的电视观看时间。这一趋势在不同收入和教育水平群体中均有所体现:
•芝加哥大学NORC(全国民意研究中心)的《综合社会调查》研究发现,年收入低于$9,000的美国家庭中,34.1%的受访者每天观看超过5小时的电视,而年收入超过$150,000的家庭中,只有1.1%的人有相同的观看习惯。
•随着收入水平的提高,观看电视时间逐渐减少。例如,年收入为$30,000的人观看电视的时间是年收入$75,000以上群体的两倍以上。
•父母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家庭,其儿童的电视观看时间更长。荷兰的“Generation R研究”表明,母亲教育水平和家庭收入较低的儿童更可能花费更多时间观看电视。
•居住社区的社会经济状况也可能影响电视观看习惯。通常,高收入社区的居民观看电视的时间更少。
有意思的是,信息技术和AI的极大普及,让富裕家庭也难逃视频娱乐的魔咒。
研究表明,贫困家庭通常更倾向于观看传统电视,而富裕家庭可能更多地使用流媒体服务。这种现象可能与经济状况对获取流媒体服务的可负担性和订阅数量的影响有关。
•Statista《2023年美国按收入划分的视频流媒体订阅使用情况》研究表明,年收入超过$150,000的家庭比低收入家庭,更有可能订阅3个或以上的流媒体服务,概率高出近30%。更多的订阅选项可能意味着更长的观看时间。
•高收入群体通常拥有更好的网络连接和设备,这使得他们更容易访问流媒体内容。而低收入家庭的网络使用率较低,可能会面临稳定观看流媒体的障碍。
但是,尽管富裕家庭订阅更多的流媒体服务,低收入家庭可能会更集中地观看某一个或少数几个流媒体平台,因为他们的选择较为有限,导致更强烈地“刷剧”习惯。
家庭的优质视频内容输入,跟父母收入/教育水平直接相关
当然,我们需要分开优质的视频内容和纯娱乐的视频内容。
大家都知道,并非所有的电视观看都是有害的,比如,优质的教育类节目可以带来积极的影响。
一些研究表明,公共电视在为儿童和弱势群体(包括低收入社区)提供教育内容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因此,观看的内容类型是决定视频内容输入带来影响的关键因素。获得优质的教育类节目可能有助于缓解与过度屏幕时间相关的一些负面影响。
可是,是否能够有效管理好家庭的优质视频内容输入,跟父母的收入以及教育水平直接相关。
•较高的收入提供了获取更高质量内容的经济能力,而较高的教育水平可能使父母具备管理这些内容的意识和能力。
•对于富裕家庭来说,流媒体订阅数量的增加意味着可以接触更多种类的内容,其中可能包括更多教育类或高质量选项。
对于穷人家庭来说,无法停下大量收看娱乐消费内容的魔咒,相比富裕家庭,明显是一件更加严肃的问题,特别是对于后代的影响。
二、“穷人缺乏正确的信息来源”
我牛津学到的最重要的思考方式之一是,学会跳出线性思维的局限,思考如何构建平衡的思维框架或系统,从而促成更深远、长远的成长。
所以,我这篇文章其实在说“不要看电视”,却完全不止是在说电视和视频娱乐——更深层更系统的问题在于,现代人在当下的整体信息消费习惯。
大家从上述各类经典研究里可以看到,电视和视频的收看时长对于不同的社会经济背景的家庭来说,确实有不同。
但研究也只是研究,研究都有缺陷,也只能说明一个侧面。
如果带着研究给我们的启发放眼去思考,我们会发现它们说明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也许是一生中最重要的问题:
如何把关自己的输入质量?
正如很多人不会说话的根源在于,他们根本就没学会听一样,很多人决策质量差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从来都没真正学会审视自己每天的输入质量。
看电视这个问题其实大家好像都懂——很多人有了孩子之后,都会注意不给孩子看电子屏幕。
但是自己却停不下来。
“Garbage In,Garbage Out.”
2019年,我引用过一个计算机术语:缩写是“GIGO”,全句是“Garbage In,Garbage Out.”
即,输入的是垃圾,输出的只能是垃圾,无论整个处理过程多么努力高效。
用《贫穷的本质》的发现来解释,导致穷人家庭更容易陷入困境的首要因素正是:
穷人缺乏正确的信息来源,才会选择相信错误的事情。
书中提到,他们不清楚给儿童接种疫苗将可以节省更多的医疗费用,不明白基础教育能够在未来产生更高的收益,不知道如何正确使用化肥,不知道如何使用避孕套以避免艾滋病……
扪心自问,我们有上述类似的信息习惯吗?我们每天的信息来源都是高质量的吗?
带着这个因素,再放眼当今我们所处的信息环境:
2025年,电子屏幕的普及让每个人无孔不入地不断在接受信息,这个背后叠加了几个世纪的科技buff在攫取我们的注意力。
人类除了寿命有延长,我们的大脑和身体处理信息的能力还停留在原来的状态,所以不仅跟不上,而且是完全跟不上信息爆炸的速度。
人工智能的革命又开始带来一轮信息的爆发,因为从现在开始,大量内容都不需要人来生产。
会有更多好的内容,也会有更多垃圾出现。
是时候来系统更新,我们一个人在信息爆炸时代的生存哲学。
想明白了这个问题,才是跨越数字鸿沟的第一步。
三、信息爆炸时代的极简主义生存
我选择成为一个数字极简主义者。
到2025年,我已经把娱乐内容和社交媒体都戒掉了。
特别是有了娃之后,不得不注意。除了工作和生活必备的屏幕时间,除了经家庭讨论过、觉得是真正优质的内容,我们在家是不看电视不刷手机的。
当然,这并不容易。
我经常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容易如何被分散呢,比如,拿起手机想干一件关于娃的事儿,不小心就被某个关于推送吸引了注意力,觉得有用可能要看一下。然后很可能就跟着十分钟二十多分钟就没了。
就像每个家里都会设置一扇门一样,我们需要给自己的大脑设置一扇门——做好自己家庭的信息守门人(Information Gatekeeper)。
我们家里的门,我们会知道什么样的人和物品能进来,什么不能进。对于我们的大脑而言,更是如此。
因为我们和家人的大脑需要严格地被保护。
“数字卫生”:大脑需要空间去休息
我关注的不少精神分析学家,都有研究关大脑健康和社交媒体使用的关系。很多高质量的文献,都在说明“数字卫生”(Digital Hygiene)的重要性:
大脑需要干净的空间去休息。
任何有效思考的前提是,我们能做到大幅度给自己的大脑留白。
停下垃圾的数字消费,是能让大脑效率工作的第一步。
俄罗斯家喻户晓的精神分析学者Andrey Kurpatov,有一本著作叫做《红色药丸》。他系列著作的第二部,系统讲解了垃圾数字消费给心理健康带来的负面影响。
书名来自《黑客帝国》的经典类比:尼奥吞下了红色药丸,选择醒来,了解真相。
我们每天都无声在面对的,残忍的真相是什么呢?
持续消费数字信息(如电子游戏、新闻推送、电视剧)会消耗大脑能量,即使是那些“脑部网状结构强大”的人也无法幸免。
大脑的网状结构(reticular formation)由特殊的神经细胞构成。这些细胞能够动态地产生脑部的神经和精神张力(nervous and mental tension),从而在大脑中产生神经与心理上的兴奋或紧张感。
它被形象地比喻为大脑整体的起搏器(pacemaker)。其细胞可自发地产生神经脉冲,维持大脑中基础水平的神经与心理能量,特别与我们的警觉性和注意力相关。
于是,网状结构会不断产生心理能量,这些能量需要正确引导。这一点在我们早晨醒来时尤为明显,我们需要通过活动来消耗这些积累的能量。
如果让过量的信息摄入占据大脑的网状结构,会导致依赖性和负面影响。
利用多巴胺的注意力经济学
大多数人难以幸免,因为社交媒体是“廉价多巴胺”的来源。
书中提到,社交媒体平台的“注意力经济”(attention economy)利用了用户对新鲜刺激的持续追求,尤其是通过“类似老虎机机制的”不确定奖励机制(如推送新内容的时间无法预测)。
这种不确定性驱使用户持续尝试并保持活跃,以期获得下一个“奖赏”(如点赞、评论、更新内容),直接刺激网状结构中负责注意力和兴奋性的区域。
这一点与我经常引用的书,《人生只有四千周》中的提法类似——社交媒体利用“诱导性设计”(persuasive design)促进我们持续产生廉价的兴奋或者紧张感——促进上瘾行为,控制我们的注意力。
这些算法会选择具有最大吸引力的内容。不一定是最重要或最有益的内容,而是最可能引起我们反应的内容。
这种策略刺激网状结构不断处理短暂、表面的信息,妨碍用户对更深层次、更有意义内容的关注和理解。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习惯了读微博,就很难再安下心来读书了。
这样,大脑在持续的社交媒体刺激下,处于高度的注意力和唤醒状态。这种连续不断地刺激直接激活了网状结构,从而浪费了大量的注意力。
How to Do Nothing,Digitally
Kurpatov说:仅仅减少不必要的数字信息消费,就能让人变得更有效率。
很多人包括以前的我,都以为需要给大脑找到更多好内容(Getting Good Stuff)才能进步。
其实,进步的阶梯上有一层,是在所谓的好和坏之间的,即什么都不做(Do Nothing).
只要停止输入垃圾“Getting Garbage”,让大脑休息“Do Nothing”,都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
就像家里面的空间有限,我们大脑的空间也是有限的。首要需要做减法,才有空余空间增加高质量的输入。
书中列举了一系列消耗信息和浪费大量能量的行为,包括:
•无目的地刷屏;
•在互联网上随意浏览;
•观看视频、听音乐;
•毫无意义的在线聊天;
•拍摄和分享日常照片。
他明确建议将这些活动“暂停”(除非与工作直接相关),并表示普通人每天可以因此节省大约六个小时的自由时间。
特别有意思的是,Kurpatov写到突然多出6个小时的时间,很多人突然会觉得奇怪——我竟然有空闲时间?
现代人经常会说自己忙。真相是,时间被垃圾信息消费大量消磨了,而且是不知不觉之中。
他说,其实你一点都不忙。
突然停下这些消费,在这些时间里,你会觉得非常无聊——请就无聊地待着,因为大脑在休息且重新适应——网状结构在重新调整。
就是这样,我逐渐停掉了电视、视频娱乐和没事刷手机。锻炼和散步的时候,我也不听音乐了——因为是锻炼和散步,是特别好的大脑放松时间。
这点来自研究游戏成瘾的精神分析学家Dr.D,和斯坦福大学医学院神经生物学教授Andrew Huberman的启发。
他们的想法很类似——有效的信息,大脑也是需要时间和过程去处理的——刷牙啊,散步啊,锻炼啊,等车啊这些时间,都是日常生活中一些动作非常简单的时刻,不会占据大脑注意力。
因此,他们是很好的让大脑处理信息的机会。
给大脑留白,真正的灵感会自己冒出来。
结果是,我刚开始真的感觉无聊。大概一周,很快就适应了。现在比如跑步的时候让我随便打开音乐,我会觉得吵。
我曾经以为,去健身房不戴耳机是一种折磨——看来也不是。
逐渐的,工作和学习的时候我也不听音乐了。原则同理,因为没有必要让大脑在有效工作的时候被其他信息轰炸,这样效率更搞。
什么都不听,大脑空空的觉得反而很舒服,可以专注在自己的一些想法上。这篇文章的主题就是这么冒出来的:
同时,我们可以为必要的信息消费设定规则,即为数字使用设定边界。
比如《四千周》有建议:
•设定固定时间段查看社交媒体、新闻和邮箱,而不是随时打开;
•在工作或学习时将手机放在看不到的地方;
•规定“无屏幕时间”(例如睡前一小时不看手机)。
当然,如果有特别喜欢的内容,还是可以去enjoy——这里我们反对的是毫无目的地让大脑被信息消费轰炸。
四、选择睡去,还是来见不着底的兔子洞?
如果这篇文章你看进去了,就可能进入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状态。
这个状态,是完全不被你的家庭社会经济条件所束缚的。
因为我们只要不看电视,不看垃圾信息,就可以了。
如果你开始选择,马上跳出媒体和科技所营造的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的桎梏。
跳出来的过程,是一个怎样的状态呢?
我曾用《黑客帝国》电影中的经典桥段来比喻。
墨菲斯给主人公尼奥两片药丸:蓝色代表“从梦中醒来,沉沦虚幻世界,认为看到的只是做了假梦”,红色代表“跟我前进,领你去看真相”。
这两个药丸背后的意义是,红色药丸代表真相,但是同时是令人无法接受的;蓝色药丸,吃了之后,可以忘记一切,回到虚幻中继续满足。
电影中,尼奥选择吞下红色药丸,开始了一段痛苦寻找真相的旅程,真实世界就像一个见不着底的兔子洞(down the rabbit hole),选择醒来的人一直往下掉,往下掉。
就像所有注意力上的断舍离,丢关系,丢东西,丢掉让人沉迷的娱乐和游戏,都是和过去的自己说再见。
对于有机的生命体来说,就是切除已经破坏的部分。精神隔离的感触往往更深,因为最终都是大脑的体验。
跳出来的过程,其实是非常痛苦的。
电影中有人醒过来过,宁愿再次睡去。
典型的悖论,几乎可以追问到我们人性的最深处:是要选择清醒的残酷,还是要糊涂的安稳但其实赔掉了一生?
每个人自己决定。
感谢你花时间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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