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虎嗅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陈季冰,头图来自:视觉中国(图为当地时间2025年3月6日,欧盟特别峰会将在布鲁塞尔召开,聚焦欧洲防务自主及乌克兰问题)
“泽连斯基没有牌可打”,美国总统特朗普近来经常挂在嘴上的这句话无疑是对的,因为他们痛恨的欧洲的确陷入了历史性的焦虑和恐慌。
二月的最后一天,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里那场众目睽睽之下的争吵之所以震惊了整个世界,远不仅仅是因为美国总统和副总统,在数百万直播观众面前展现出来的那种肆无忌惮的恃强凌弱和粗鲁无礼,更重要的是,人们从中预见到了一幅与之前几十年完全不一样的未来图景。
一
到今年2月24日,乌克兰的战火已经燃烧了整整三周年。过去三年里,俄乌双方的激烈交火从未停歇过,双方已有上百万人死于这场新世纪以来全球最大规模的冲突。
由于俄乌双方公布的谈判立场截然对立,和平进程看起来也遥遥无期。
按俄罗斯总统普京2024年6月宣布的“和平倡议”,要言之,乌克兰必须“保持中立、不结盟和无核地位”,以及所谓“非军事化”和“去纳粹化”,重中之重,便是不能加入北约,乃至彻底解除武装。此外,让乌克兰和国际社会承认俄方目前已经实际占领的乌克兰东部那些“新俄罗斯地区”为俄罗斯联邦的合法领土,西方国家则应当立即取消对俄的所有制裁……
这些条件是乌方断然不能接受的。从泽连斯基等乌克兰领导人的历次表态来看,领土问题固然重要,但还未必是完全不可妥协的。但乌方坚持自己的“国家安全必须得到保证”,换言之,其核心恰恰是乌克兰应当加入北约,即使退而求其次,至少也必须获得一份在美国、欧洲与俄罗斯之间得到正式确认的安保条约,例如像美日、美韩之间那样的军事同盟协议。
因为得到了美国和欧盟的全方位支持,乌克兰在这场东斯拉夫“兄弟阋墙”的战争中令人吃惊地顽强生存了下来。战争刚爆发时,普京曾信心满满地扬言要在一周内“解决乌克兰问题”。当时,即便是最乐观的国际观察家也认为,乌克兰难以坚持一个月以上……
可三年过去了,俄军迄今只占下了乌克兰约20%的领土。而且,从2022年底至今,双方互有得失,有时乌军还有力地组织了一些有效的反击,甚而攻入俄罗斯本土。战事总体上陷于胶着,交火线基本再未发生重大变动。
同样颇令人吃惊的是,国内经济状况糟糕、国际上孤立无援的俄罗斯也坚忍地承受下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即使俄军在乌克兰境内的推进并不顺利。两个看似都无法承受长期战争的国家,都奇迹般地经受住了三年战火的考验,并且似乎都仍有能力继续撑下去。这就使得和谈的前景变得十分渺茫。
然而,美国国内政治的风向变化顷刻间便打破了这种均势。
2024年11月大选中再次当选的特朗普在尚未正式就任前,就一再宣称要“迅速结束”这场“荒谬的战争”,夸口“一天内实现和平”。而特朗普和平方案的要旨是,绕开当事国乌克兰与盟友欧洲,直接与俄罗斯“达成交易”。为此,他入主白宫未满一月,就与普京通了电话。与此同时,美俄外交官于2月中旬和2月底先后在沙特和土耳其两次会谈,双方还宣布,特朗普与普京很快会在沙特阿拉伯实现首脑会晤。
自那以后,特朗普以及美国政府便一百八十度转弯,一再严厉攻击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特朗普先是在自己的平台“真相社交”上指责乌克兰“本不该挑起”与俄罗斯的冲突。特朗普称泽连斯基是“未经选举的独裁者”。
特朗普也称泽连斯基的“支持率仅有4%”,呼吁乌克兰举行新选举。而在2月下旬,美国还破天荒地与俄罗斯一起联手否决了联合国为纪念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三周年提起的决议草案。该草案的主要内容是支持乌克兰领土完整,并再次要求俄罗斯撤军。据说,美国本来还打算拒绝签署稍后西方七国外长会议共同谴责俄罗斯入侵的公报。
在特朗普的胁迫下,“无牌可出”的泽连斯基只能忍气吞声、一再退让。他最初竭力试图拒绝特朗普提出的以乌克兰稀土矿产换取美国援助的提议,之后不得不勉强接受。2月28日那场白宫争吵的缘起,原本就是他特意跑去美国签署稀土合作协议的;他还曾公开提出,若乌克兰能加入北约,愿意立刻辞去总统职务,以展示自己并非贪恋个人权力、而是为了国家利益的胸襟;甚至在白宫争吵发生过后,他仍然一再公开表示,他认为美乌关系可以挽救,相信最终能够与美国签署协议……
反观这个三角关系的另一边——美国与俄罗斯,我们无法确切地得知俄美之间在乌克兰冲突爆发后的“破冰接触”达成了何种共识,但从公开新闻中看到,美方当前正在抓紧研究如何迅速放松乃至解除对俄制裁;而俄方则已明确拒绝了特朗普一度提出的按当下交火线冻结战争的动议,仍在努力试图向前推进战线;美国多位政府高管先后表示,乌克兰完全收复2014年克里米亚战争之前的领土“非常不现实”、乌克兰领土让步“无可避免”。
而特朗普这种“正式承认乌克兰现实”的“务实精神”受到了普京的表扬;还有报道说,俄罗斯有官员公开表示,目前美方的立场已经基本与俄罗斯的愿景相一致……难怪无论在美国还是欧洲,大多数国际观察人士都认为,特朗普所谓的“乌克兰和平”,说穿了其实就是压迫乌克兰向俄罗斯投降。
而从历来自诩“善于交易”的特朗普的立场出发,他手里的牌对泽连斯基那一边的优势的确是一边倒的,且招招绝杀:就在白宫争吵之后第5天,美国宣布暂停了与乌克兰的情报共享,直到泽连斯基同意按特朗普的要求与俄罗斯举行和谈,这将严重削弱乌克兰防卫俄罗斯导弹袭击的能力;而在此之前,美国已停止了对乌克兰的直接军事援助。据权威媒体说,没有美国这些支持,乌克兰的武器弹药将很快消耗殆尽,泽连斯基的部队将赤手空拳面对俄军……
美国国务卿鲁比奥在美乌高层会晤时所说的话,在我看来更像是自言自语:“……现在俄罗斯有责任采取措施结束战争。我们希望他们会说‘是’,他们会同意和平。现在球在他们手里。”显然,他的单相思不会成真。因为主动权现在完全掌握在普京手里,他可不像在与俄谈判开始之前就单方面放弃了自己筹码的特朗普,在牌桌上,他到现在连一张牌都还没出呢。因此,他绝不会像鲁比奥期待的那样,轻易说出“是”字来。
二
乌克兰的命运,对于世界各地的人而言,其重要性(或者说启示)远远超过了它对美国人的影响。欧洲人首当其冲。这是为什么那场白宫争吵在欧洲引起如此震惊的原因,也是为什么以特朗普为代表的部分美国政治人物对欧洲盟友一直深为不满的根源。
芬兰总统亚历山大·斯图布的问题急切而又现实:“我们的任务是与特朗普讨论,如果普京如愿以偿,后果将是什么?”如果抵抗了三年的基辅在这一届美国政府逼迫下不得不投降(目前看起来,事态正在不可避免地朝这个方向发展),那么,从波兰到波罗的海一带的所有欧洲东北部国家,都会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透心凉意。这只是第一波,这股凉意很快就会覆盖整个欧洲。
然而,这片人类历史上最先进入现代化、迄今仍是全世界最富裕的地区之一,为什么沦落到当下的可悲境地呢?上周我的一位朋友带着他一贯的义愤填膺提醒我:欧盟的经济总量将近20倍于俄罗斯,欧洲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比美国老百姓都要悠闲惬意,它凭什么一直“躺平”在美国身上,理直气壮地要求美国保护自己?他确实提出了一个好问题,相信这也正是不少投票给特朗普的美国选民愤愤不平的原因。
今年2月中旬,美国新任国防部长佩特·赫格塞思在布鲁塞尔北约总部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就公开表示,欧洲大陆的防务应该主要由欧洲自己负责。他激烈驳斥了外界对美国在乌克兰战争问题上抛开欧洲与俄罗斯单独“勾兑”的批评,发出掷地有声的警告:“搞清楚,特朗普总统不会允许任何人把山姆大叔变成‘傻子大叔’的!”
所谓“傻子大叔”,很显然是特朗普说给自己的选民听的。海格塞斯几天前才刚刚凭借副总统万斯那一票勉强通过参议院对他职务的任命投票,这位电视台前主播因丑闻缠身、缺乏军事管理经验而备受争议。他还在布鲁塞尔忠实地传递了现任美国总统的信息:“特朗普政府并不认为乌克兰加入北约是俄乌战争解决方案的一部分。”
事实上,我不但认为我那位朋友提出的是一个好问题,我还在很大程度上同意他在这个问题上的具体观点。但我立刻补了一个问题:欧洲现在的这个样子,不正是1945年的美国(当时还有英国)希望看到的样子吗?对于任何社会事务,如果只专注于它当下呈现出来的表征,而不深入了解和理解它是如何一步步发展成我们看到的这个样子的,就相当于医生诊断病情时“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而不是试图从根本上解决病因。
今年恰好是二战胜利80周年。在当今这个世界上,亲历过二战的人已经不多了,亲历过一战的人应该是一个都没有了。所以我们需要暂时把时钟拨回到那个时代,了解一下“战后秩序”的起源及梗概。
粗略地说,在人类近现代史上,欧洲是一切现代事物的发源地,也是一切“现代罪恶”的策源地——两次世界大战的渊薮都在欧洲。
二战结束后,那一代高瞻远瞩的世界大国领导人正确汲取了一战结束后战后安排的惨痛教训。他们一致的共识是:必须要对欧洲做一次开膛破肚式的大手术,使之再也不可能成为战乱的祸源。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要彻底阉割掉欧洲大国(本质上其实不仅限于战败国德国和意大利)过去的军事扩张能力。可以说,当时对战后秩序的一切安排,都服务于这条首要目标。
只是,以往的帝国主义对付“敌人”的方式,都是在地图上抹掉它,身体上奴役它,精神上同化它……而战后崛起的新的世界霸权美国却不是这样,美国“消灭”敌人的方式是把它送进“温柔乡”,也就是说,保证它的安全,并帮助它过上好日子。对德国,对日本,甚至包括冷战终结后一度对待俄罗斯,美国采取的都是这种“善意”的姿态。美国被认为代表了一种全新的霸权——一种“善”的“霸权”。
然而,霸权再“善”,终究是霸权,其本质是不容挑战的压倒性威慑力量。这意味着欧洲也好,日本也好,甚至后冷战时代的俄罗斯也好,它们要得到美国帮助、从此过上好日子,是有明确前提的:它们必须在很大程度上放弃独立的军事力量。对美国来说基本的标准就是,它们所拥有的武力,只能限制在最基本的自我防卫程度上,而绝不再是一种有可能对他国(更别说美国自身了)构成威胁的力量。
二战结束后不久,美苏决裂,“铁幕”落下,世界按意识形态一分为二。但对于美国所领导的所谓“西方自由世界”这半边而言,美国画好的政治路线图反而更清晰了。无论是帮助欧洲重建的“马歇尔计划”,还是大西洋两边的各种政治、军事、经济合作,都紧密围绕着这一路线图展开。在东亚和世界其他地区,最典型的如对待日本,美国依靠的则是一系列双边同盟协议,最终目标则与欧洲大同小异,一言以蔽之:我保证你的安全与繁荣,你放弃过去的武力。
这套战后秩序在西半球的所有具体安排中,最重要的两根支柱便是欧洲一体化计划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前者是政治经济联盟,美国置身其外,但它过去曾经积极地鼓励自己的“离岸小兄弟”英国加入其中,以便通过它更有效地对欧洲施加影响。
从20世纪50年代初的“欧洲煤钢条约”,到50年代末的“欧洲经济共同体”,直到90年代上半叶的“欧洲联盟”,铁幕西边的欧洲各国从经济贸易融合起步,在吵吵嚷嚷中一步步走向更大范围和更深层次的联合,终于变成了今天这样一个“超国家政治体”。这是一个闪耀着浓厚“后现代色彩”的新生事物,这大概也是它为何会遭到特朗普这类威权型政客如此敌视的重要原因之一——他们的首要共同点是,脑海里都深深烙印着一幅前现代的世界图景。
之所以从经济和市场的一体化入手,是因为那一代大西洋两岸领导人睿智地认识到,共同的经济利益是不同的人们之间实现合作最容易、也最牢固的基础,欧洲一体化计划的初衷,绝不是如当今那些右翼评论家所说的那样,建立一个“共同贸易壁垒”,更不是要打造一个“新超级大国”。其意图非常简单,丘吉尔和戴高乐都曾挑明过,就是让欧洲各国和不同民族通过不断深化的合作与融合,逐渐消弭长久以来的敌意,进而一劳永逸地拔掉世界大战的最危险引信。
就这一点,70多年后回头再看,它获得了惊人的成功:在今天,欧盟内部尽管时时抵牾不断,甚至出现类似于英国脱欧这样的重大变故,但欧盟国家相互之间爆发战争似乎已是天方夜谭;特别是,德法两个欧洲大国之间的数百年宿怨得以“一笑泯恩仇”,更是国际关系史上最大的奇迹。
再看北约,作为西半球战后秩序的第二根支柱,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联盟。事实上,北约的建立比欧洲一体化项目的启动更早。它是在1949年面对苏联的威胁应运而生的,其目标是在冷战阴影下维护西方世界的安全。照理说,随着1991年苏联解体和“苏东集团”的烟消云散,北约的使命已经完成,其存在理由本身已不再存在。然而它却并未随冷战的终结而终结,相反继续存在且还在不断扩大。
对当今世界不少人来说,一度迷失了方向的北约继续存在和持续东扩,才是造成后冷战时代“永久和平”迟迟不能到来、世界不稳定的首要推手——他们从中看到的是美国和西方顽固推行霸权主义的野心。而这个过程令北约自身也不断陷入地缘政治冲突,它的军队一度甚至深入中亚的阿富汗。
如今,乌克兰冲突似乎又让站在十字路口的北约重新找回了使命。平心而论,如果说乌克兰的命运对于波兰和波罗的海国家来说,是一个生动的反面教材的话,那么,这些先后加入了北约和欧盟的前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不久前还是“华约国家”)就是俄罗斯的反面教材,同样残酷而生动。这完全取决于不同的视角、立场,当然,还有价值观。
三
过去80年来,欧洲、日本,以及世界各地绝大多数国家都接受了这一战后秩序——有些是自愿顺从的,比如欧洲和日本,因为它们得到了切实的好处。相信无论德国人还是日本人,都会发自内心地同意,自己的生活比当年它们的军队肆虐欧亚大陆的时代要好得多。但也有不少心怀怨愤却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因为山姆大叔也是“两手都硬”:一手是纸醉金迷的好莱坞和麦当劳,另一手则挥舞着坦克与大炮。
如今的问题是:特朗普时代的美国突然认为,自己在这个秩序中吃了大亏,美国不想玩了!它执意要退出这一自己一手缔造的战后秩序,而且这种不计后果的情绪化主张,在美国的决策精英中已不再处于边缘地位。
现任美国国务卿鲁比奥曾是特朗普在共和党内部最直言不讳的批评者之一,出身古巴流亡家庭的鲁比奥理应是上述美国主导的战后秩序最坚定的拥护者,然而他在2023年发布的一份题为《多元化高于外交》(Diversity Over Diplomacy)的报告中,却高度呼应了“特朗普主义”:“二战后建立的全球秩序不仅过时了,而且现在已成为一种被用来对付我们的武器。”因此,“将美国和美国人民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这一点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更加必要。”
让我们再来比较一下“特朗普1.0”和“特朗普2.0”时代主导美国对外关系的两个主要部门负责人的变化:
2017年1月,国务卿候选人雷克斯·蒂勒森在提名听证会上说:“我希望美国的同盟关系稳固,同盟国希望美国恢复领导力”;2017年,特朗普提名的国防部长詹姆斯·马蒂斯说:“拥有强大同盟国的国家会繁荣,没有强大盟友的国家则会衰落。”
这也正是为什么备受尊敬的企业家蒂勒森和将军马蒂斯在特朗普1.0时代都没有干满两年就卷铺盖走人的原因。但话说回来,不管特朗普当时情愿还是不情愿,他都不得不提名他们。
如今,国务卿鲁比奥说:“我们花费的每一美元都必须回答以下三个简单的问题:能否让美国变得更安全?更强大?更繁荣?”如今,新任国防部长赫格塞斯说:“很感谢将美国放在首位的特朗普以无私的领导力引领伟大的国家。没有比他更出色的总司令。”
这也正是鲁比奥和赫格塞斯在“特朗普2.0”时代能够得到提名的原因。过去八年间,美国发生了许多变化,以至于特朗普现在已经可以毫无顾虑地把一个只干过几年下级军官、主要在电视上吹捧自己的媒体人士,提拔到当今全球最强大军队指挥官的位置上。
特朗普及其同僚们对欧盟和北约的敌意是公开的。特朗普曾多次扬言要对欧盟征收高额关税,甚至在去年竞选期间,他就称欧洲是“迷你中国”。许多人担心,迄今已对加拿大、墨西哥和中国等国祭出关税大棒的这位“关税侠”,其最终目标是欧盟,这种担忧在华尔街资本市场上已提前得到体现。
特朗普一贯认为北约“过度依赖美国”,他要求北约成员国将国防开支目标从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2%提高至5%。他还曾说,自己对于美国要不要继续支付北约的费用“并不确定”。最近他在椭圆形办公室对一群记者说:“这是常识,对吧。如果他们不付钱,我就不会保卫他们。不,我不会保护他们。”他甚至提及美日安保条约,“我们与日本有一个有趣的协议,即我们必须保护他们,但他们不必保护我们……”随后,他讥讽道:“顺便说一句,他们和我们在经济上赚了一大笔钱……这些协议是谁做的?”
如果说这看上去完全是一种斤斤计较的“杂货店主思维”的话,他钦定的副手、理论水平和写作才华都要远胜于特朗普的副总统万斯,在2月14日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发表的演讲,就将“特朗普主义”的本质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了欧洲人面前。
万斯对自己“从不关心”的乌克兰冲突只字未提,相反,他强硬且激烈地抨击了欧洲的许多做法,称这将妨碍言论自由,限制了美欧合作空间。最核心的,他还认为,中国和俄罗斯都不构成对欧洲的威胁,“我担心来自内部的威胁,担心欧洲会背离它的一些最基本的价值观。”也就是说,无论在最浅表的现实利益,还是在最深层的价值理念方面,特朗普的美国都决心要与过去的盟国“脱钩”。
过去,人们常常不假思索地认为,国际政治中最根本的不安定因素是大国争霸。当下看来,最具讽刺意味的是,“特朗普2.0”时代国际关系中的头号风险,恰恰是“霸权退场”。著名的政治风险调查公司欧亚集团(Eurasia Group)在今年1月6日发布的《2025年全球“十大风险”报告》中指出,“全球领导力的缺失已经严重到危机级别”,“G零世界”(G-Zero,Global Leadership Vacuum,这个概念由政治学者伊恩·布雷默提出,用来描述当今世界秩序的全球领导力真空)将是未来第一大风险。稳定的国际关系需要一个稳定的秩序,而这套秩序本身之所以有效和稳定,是因为有一个强有力的秩序维护者。
更糟糕的是,从许多端倪来看,尤其是从特朗普能够如此强势地卷土重来这一事实来看,他所代表的那种思潮和势力极大概率并不像拜登轻描淡写地说的那样,只是一个“暂时的异常”。随着美国的厌倦,世界可能真的走到了又一个新的十字路口。
在可见的碎片化的未来,已经习惯了战后秩序的所有主要国家,都必须经历一次根本性的调整。
可见的几个趋势是:第一,止戈休兵80年的各国将会抓紧重新武装自己。最新消息显示,波兰已在本周正式宣布了发展核武的计划。这对于历史和地理位置上都处于东西方文明断裂带前沿的所有国家自身来说,都是迫不得已、因而也是十分明智的做法。但众所周知的是,积极发展武备会挖下一个个“修昔底德陷阱”,从而导致不断升级的军备竞赛,逐步为更大规模和更高烈度的冲突、甚至世界大战预备好导火索。
其次,对美国自身来说,如果执意沿着这条路走下去,那么,“杂货铺店主”看到的那点蝇头小利是得到了,巨大的负担可能也暂时卸掉了,但过去当“老大”所获得的巨大权力以及附着于其上的所有好处,都会一点点耗损殆尽。首当其冲的,美元地位会衰落,因为美国取代了英国,美元才取代英镑的,今日的美国就像一战后的英国。维持霸权的意志与能力,是一对相互促进的东西。
最后,当跌跌撞撞的平衡不再,长期以来自认为受到现有秩序剥削和压制的敌视这个秩序的力量,就会蠢蠢欲动。当今世界各个角落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不满势力都不是傻子,他们都懂得抓住机遇,实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上述三个趋势显然不会是孤立发展的,它们会纠缠在一起,构成一个个连锁反应。从不起眼的、不可预测的细小冲突开始,最终酿成下一场全球大变局。
欧洲(或许还有日本)既是过去受惠于上述战后秩序最多的,又处在上述“地缘裂缝”的前沿,所以也是当下最焦虑的。
四
在1月20日的总统就职演讲的结尾,特朗普豪情满怀地宣布:“美国将获得前所未有的胜利,未来是我们的,我们的黄金时代刚刚开启了。”
这话听上去相当耳熟。
1918年一战结束后,当时的美国在巴黎和会上抛出了一份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战后国际秩序安排方案,这一主张,后来被学术界以当时美国总统的名字命名为“威尔逊主义”,其中已经蕴含了一些二战后国际秩序的雏形。不过,在当时欧洲列强的肮脏交易之下,威尔逊和他的“威尔逊主义”铩羽而归,美国外交使团最终愤而退出巴黎和会。
归根结底,这既不是英法帝国主义有多强,也不能怪威尔逊总统无能,而是他得不到自己身后美国国内民众的支持。甚至直到二战的战火已经燃烧到了大半个地球,美国人民仍然极不情愿去插手世界事务,直到珍珠港上空的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
按我们中国人的纪年方式,天下之事,一甲子一轮回。80年,已经大大超过了一甲子。上天赐予了那么多代人的持续和平与繁荣,这是历史上少有的,我们或许已经应当十分感恩。
可以肯定的是,美国不可能像特朗普吹嘘的那样,“终止所有战争,为这个愤怒、暴力、完全不可预测的世界注入新的团结精神……”恰恰相反,在他和他的特朗普主义之下,世界从此将陷入动荡。正如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椭圆形办公室里留下的那句话:美国(自身)终有一天将感受到战争威胁,即便暂时“海洋保护着你们”。